我有一个比我小五岁的老乡,千里迢迢到北京来打工。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gān了一年。年终的时候,却被包工头欺骗了,一分钱的工钱都拿不到。他眼泪汪汪地来找到我,向我借回家的路费。
他来到我的宿舍,我一见到他便大吃一惊:他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来的旧军装,肩上已经磨破了一大块。脚上的胶鞋也露出了脚趾头。他告诉我,包工头与地方官员和警察都"勾兑"好了,民工们稍有反抗,便会遭到打手们的毒打。即使他们去报警,警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不予理会。在警察的眼里,民工根本算不上"人",民工的生命也轻如鸿毛--你们才是"不安定"的"隐患"呢,我们不抓你们就算好的了,你们也配来报案?
城里的农民经济上受剥削,政治权利更无从谈起。除了政府的种种限制,农民的人权在城里受到肆意剥夺,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进了城的农民好像都不是合法的中国公民,低人三等。每到什么庆典之类的日子,北京的警察与联防队员一起严格地查暂住证和其他证件。
我曾经亲眼看到,在某个繁忙的地铁站口,停着两辆警车。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地农民像一群绵羊一样,蹲在警车里发抖。
这时,如láng似虎的警察又拦住一个农民模样的外地人。此人在马路上好端端地走路,哪里想到祸从天降。他哆哆嗦嗦地拿出暂住证,在他的眼中,警察简直就是天王老子。
一恍间,警察将暂住证撕得粉碎,略带嘲笑地问:"你还有暂住证吗?"这个农民目瞪口呆,未醒悟之间,已被像狗一样拎上警车。他们很快就会被拉到郊县去挖沙子,然后装在闷罐车里遣返回乡。
这样的农民可怜乎?可悲乎?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中都充满了愤怒,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替这些无辜的人辩护。我害怕自己也受到相似的侮rǔ。然而,怯懦本身就是一种侮rǔ,它时时刻刻在折磨着我。
我身为农民的后代,每每亲历一次次农民遭难的事实,心底深处往往禁不住地生出种种悲怆与哀叹。我的恐惧和悲哀,我们的痛苦和不平,全部与他们感同身受。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爸爸以及我本人,就是他们当中最普通的一群。我只不过比那些被抓进警车的农民兄弟们多读了几本书,就获得了某种暂时的"安全"--我成了有文化的"文化"人,"文化"成了我的护身符。
我应该为拥有这种"安全"而庆幸吗?
我为逃脱了那样卑贱的命运而感到侥幸,更感到耻rǔ。
功成名就的"知识分子"们,一般都勤于研究高深的学问。学问是至高无上的。因此,他们对农民们的遭遇和命运自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政治家的事情。他们呼吁的"自由",仅仅是自己能够享有的自由;他们期望的"民主",仅仅是自己能够享有的民主。
他们以为自己就能够代表"中国"。他们有意逃避对农民问题的关注,他们害怕承担良心上的压力--假如他们还有良心的话。
当然,他们更害怕走过禁区的红线。因为跨越了红线,可能导致自己失去职称、待遇和房子。
不是吗,国内研究农民问题非常有成就的著名学者秦晖,因为帮农民说了几句话,就失去了清华的教职。他的遭遇没有激起同样是教授的学者们的同情和愤怒,反而大大地助长了冷漠和虚伪的泛滥,以及犬儒主义的盛行。人们没有把尊敬给予勇者,反倒在背地里窃窃私语:"他就是前车之鉴,我们再不能像他这样惹火烧身!"
集体"缺钙"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或者玩弄国故,或者炫耀"后现代";或者关心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数量,或者像红眼的公jī一样盯着有限的几个"一级教授"的名额。最成功者,或许还能够博取到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头衔,代表"人民"去参政议政。然而,他们当中究竟有几个人愿意去关注和理解农民的问题呢?
无论是否来自乡村,一旦走进书斋和学院,他们就远离了苦难最深重的那群人;一旦走上了仕途,他们就学会了说假话,练就了硬心肠。《圣经》中说:
你们要防备文士,他们好穿长衣游行,喜爱人在街市上问他们的安;又喜爱会堂里的高位,筵席上的首座。(《马可福音12:38-39》)
学者和作家中,也有少数的人真心关注农民问题,例如秦晖。在国内的学者中,秦晖对农民问题有深刻而独到的研究。他发现,中国的农民问题在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尴尬:统治者越是"重农",农民越是倒霉。这个怪圈一直在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彰显着。
主导秦朝国策的法家,焚书坑儒而唯"耕战"是务,把"上农除末"的调子唱得最高。但是,把农民bī得走投无路、群起造反,以至成为历史上最短命的统一王朝的,也是秦。靠农民起义上台的朱元璋,张口"朕本农民",闭口"享我农师"。他不仅"立法多右贫抑富",还下令"农夫衣绸、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然而,蒙他如此推重的农民,却悲惨地发出了"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呼声。
与之相似,五十年代的主政者颂扬农民的调子越唱越高--从"同盟者"到"主力军",从"民主革命的动力"到"蕴藏巨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从"亚洲的农民比欧洲的工人更先进"到"贫下中农上管改",结果如何呢?调子最高的时候,饿死的农民也最多。
农村、农业和农民这"三农"问题,又不仅仅是就"农"言"农"所能够解决的。秦晖指出:"如今到农村改革深化后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农民流动、地权整理、乡企转制、村政改革、减轻负担……但正如民工cháo与乱占耕地这两件事突出地显示的:现在的许多'农村问题'根子实际在城市,改革到如今,'就农言农'已经很难再改下去。'中国问题的实质是农民问题'这句老话如今应该反过来说了:农民问题的实质是中国问题。"因此,任何忽略农民利益的改革,最终都将是失败的改革。农民的命运得不到真正的改观,中国的现代化就只能流于空谈。
宁萱,在农村里,还有许许多多像我爷爷一样的农民,悄无声息地活着并且死去。
我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我的身上流动着他们的血脉。在他们的身上,我寻求到了"为何写作"、"写作什么"以及"怎样写作"的答案。
我要让我的所有文字都成为"爱"的注释。即使是愤怒、谴责、批判,也要在爱、同情和悲鸣的笼罩之下。我不是高高在上的救星,我的生命与这些一辈子被禁锢在土地上的农民兄弟们一模一样。
他们是我力量和勇气的源泉。他们流了千万滴汗水,我为什么不能流一滴呢?
每时每刻都在爱着你的廷生
两千年六月二十六日
三、宁萱的信
廷生,我全身心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