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案写作时她通常坐一张旧式琴凳。这一次她把凳调高了,几乎与桌子取齐。她然后便坐了下来,低头看着那四本笔记,就像一位将军站在山顶上检阅他的部队在下面山谷中操练队列。
黑色笔记(1)
[四本笔记完全相同,都是十八英寸见方,封面像廉价的波纹绸织物那样鲜艳亮丽。但颜色迥异———黑、红、huáng、蓝各不相同。翻开封面,露出每本笔记的首页,但仍令人摸不着头绪。在每本笔记的第一页或第二页,只有一些草率写就的断章残句。然后出现一个标题,安娜似乎机械地将自己一分为四,并根据所写的内容的性质冠以名称以资区别。反正就这么回事。第一本笔记,即黑色笔记,一开始便乱涂乱画,稀稀拉拉点缀着一些音乐符号,一些高音谱号和£形的标记,重重叠叠地变来换去。接着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复杂图案,再后面是文字:]
黑色 黑,它太黑了 它是黑的
这里存在着一种黑[然后以反常而惊恐的笔触写下:]
每次我坐下来写作,让大脑处于松弛的状态,这些文字,它太黑了,或者说它们是与黑暗有关的。恐惧。对这座城市的恐惧。害怕孤独。真想跳起来,尖叫一声,或跑到电话机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能阻止自己这么做的惟一办法是有意去想像自己正陷在一片热光之中……白光,光,闭上眼睛,眼珠上盘旋着炽热的红光。那是坚硬的鹅卵石散发出的高温。我的手掌放在那上面,移动在苔藓之上。那是苔藓的颖果。小小的,就像那些小动物的耳朵;手掌上一块温暖的、粗糙的丝绸,不断地拉曳着我皮肤上的毛孔。热。太阳照在岩石上的气味。gān燥而炽烈,脸颊上由尘土织成的丝绸,散发出太阳的气息。太阳。代理人关于小说的来信。每次信来,我就想哈哈大笑———讨厌的哈哈大笑。苦笑,绝望的笑,自我惩罚。虚幻的信,当我想起一片毛孔发热的花岗岩山坡时,我的脸颊贴在火烫的岩石上,眼睑上的红光。与代理人共进午餐。虚幻———这部小说越来越像一头有生命的野shòu。《战争边缘》如今与我已毫不相gān,它成了别人的财产。代理人说它应该拍成电影。我说不行。她很有耐心———她的工作使然。[此处所标日期为一九五一年。]
(一九五二年)跟一位拍电影的人共进午餐。讨论如何为《战争边缘》配备演员。真不可思议,想笑。我说不行。发现自己终于被说服了。迅速起chuáng,把小说缩短,居然发现《战争边缘》这几个字已经高高挂在电影院的门口。当然,他想把它叫做《被禁止的爱》。(一九五三年)整个上午都竭力想回忆起坐在马雪比附近那个小湖的树底下的情景。徒劳耳。
[此处出现笔记的标题:] 黑 色
[书页正中划有一条醒目的黑线,左右两侧各有小标题:]来源 钱
[左侧:小标题下写着一些残缺的句子,记录了值得回忆的一些场景,并贴有中非朋友写来的书信原件。右侧:记载着与小说《战争边缘》有关的一些事宜,包括从它的翻译所得的收入,商业性商谈的记录等等。
几页以后,左侧的记载结束了。三年中,黑色笔记在这里只记载了一些就事论事谈论商务的文字,以及由此引发对非洲自然风光的一些回忆。左侧文字以一份类似宣言的打印文稿继续开始,此打印稿实乃《战争边缘》的故事梗概。《战争边缘》如今被改成《被禁止的爱》。安娜写下这个梗概并非出于诚意,其协议也是在代理商的办公桌上签署的:]
彼得?卡莱是个活泼的年轻人,他在牛津大学辉煌的学业因二战爆发而中止。他跟一班穿皇家空军天蓝色制服的青年一道被空运到了中部非洲,接受飞行员的训练。年轻的彼得是个理想主义者,容易冲动,他发现那些小镇居民非常活跃,惊讶之余便跟那班过着豪华生活的左派分子过从甚密。后者正好趁机利用他的天真和激进。平时,他们为黑人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大声疾呼;周末,便上郊外一家装饰俗丽的餐馆寻欢作乐。这家餐馆由典型的英国地主布斯比和他标致的妻子开办,他们年轻漂亮的女儿爱上了彼得。他则以年轻人的轻率鲁莽千方百计挑逗她。而遭到酗酒成性、爱钱如命的丈夫冷落的布斯比太太也热烈地暗恋这位英俊的青年。彼得自己则厌倦了左派分子的周末狂欢,偷偷地与非洲当地的激进分子接触,这班人的首领正好就是这家餐馆的厨师。彼得爱上了这位厨师的年轻妻子,而她又恰好遭她那位对政治十分狂热的丈夫的冷落。然而,这种爱情与白人居住区的戒律与习俗是不相容的。他们一次làng漫的幽会被布斯比太太意外撞上,她妒火中烧,向皇家空军驻军的指挥官告发了此事,后者答应她把彼得调离殖民地。布斯比太太不了解女儿的心思,又把此事说给女儿听。这位情窦初开的女孩因彼得爱上了别人而不是自己而深感羞rǔ,她作为白人少女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心情于是变得很恶劣,在一场争吵中扬言要离家出走。在场的母亲发疯似的冲她叫嚷:“可你甚至都迷不住他!他宁可爱那个肮脏的黑人女孩,也不肯爱你!”那位厨师从布斯比太太口中得知他的年轻的妻子的不贞行为以后,即刻休了她,打发她回娘家去。但是,这位黑人女孩大胆地奋起反抗,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进了城,流落街头做了jì女。悲痛欲绝的彼得什么希望都破灭了,在殖民地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在一家卖私酒的酒吧里重逢他的黑人情人。他们两人就在开设在穿城而过的臭水河边的一家jì院里拥抱在一起,度过了这个最后的夜晚。这jì院也是白人和黑人可以相聚的惟一场所。他们纯洁的爱情被这个国家粗bào的、非人道的法律和腐朽者的妒忌摧残了,他们的前途异常渺茫。他们悲悲切切地商定:等战争一结束,就到英格兰团聚,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好听的空话。第二天早上,彼得向当地那班“进步人士”告别,眼里分明流露出对他们的蔑视。与此同时,他的情人则掩藏在火车站月台另一端她的黑人同胞中间。当火车鸣笛时,她向他挥手;但他没有看见她。他那呆滞的目光表示他正沉浸在对未来的死亡的思索中———因为他是个王牌飞行员,而她则回到那座黑暗的城市的jì院里,倒在另一个男子的怀里放dàng地哈哈大笑,以此掩饰内心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羞rǔ。[右侧所记如下:]
黑色笔记(2)
前来跟我商谈的人看了这个故事梗概后很高兴,随后便开始跟我商讨如何将故事编得更符合有钱人的口味,使他们掏钱时‘更少一点懊丧’———比如说,女主角不应该是一位不贞的妻子,因为这会使她失去观众的同情,如果换成厨师的女儿就不一样了。我即刻说,这样的写法我曾经以讽刺的方式模仿过。他恼恨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看着他那张装成一副坦率、善良、富有耐心的模样的脸,这时的他因戴上这么一个假面具只会使他更令人讨厌,(举个例子,某某同志在准备屠杀关押在斯大林监狱里的三个英国共产党人时也肯定就是这副模样:‘好了,但我们对人性向来都是配给供应的。’)他说:“好了,沃尔夫小姐,您慢慢就会明白:当与魔鬼共餐时,您的调羹不仅得做得很长,而且得用石棉作材料才行———当然这是一个绝妙的故事,写得十分得体。”我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耐住性子,始终扮着笑脸,以极其宽容的态度问我是否反对这样的观点:尽管电影业存在着许多不足,但好的电影仍能拍摄出来。“甚至包括具有进步意义的电影,沃尔夫小姐,您看呢?”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能保证使我就范的措辞而欣喜不已,并把这种喜悦表露了出来。他的表情显得既洋洋自得,又充满嘲讽和残忍。我回到家里,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感。我于是坐下,自出版以来第一次重读这部小说。它好像不是我自己写的了。如果在一九五一年出版之初就有人要我对它加以评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