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太蠢了!他问我是否觉得让汤姆长期受人庇护地生活下去很好。我对他说,假如他指的是多动脑筋 ② ,我觉得这对任何人都有好处。我还说,汤姆已经二十岁了,已经长大成人,我们用不着再去gān涉他。”
“是的,这对他没有好处。”摩莉说。
“他问我是否觉得有好处让汤姆跟他一起去一趟德国———作一次商业性旅行。我告诉他去问汤姆,不要问我。当然,汤姆没有答应他。”
“当然。但汤姆没有去,我倒觉得很遗憾。”
“但我想,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马莉恩。但马莉恩已经来找过我,可以说,她还有言在先。因此,我决不会去谈马莉恩的事。我想,他很可能是来跟你商量有关马莉恩的事的。”摩莉认真地看着安娜:“理查来过多少次?”“大约五六次。”
沉默了一会以后,摩莉让自己的怒火爆发了出来:“他看样子很想让我去管住马莉恩,这真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我去管呢?或者要你去管?好了,也许你最好走开。我人一不在就发生了这么多的纠葛,事情真难办了。”
安娜口气坚定地说:“不,摩莉。我并没有邀请过理查来看我。我也没有邀请过马莉恩来看我。我们似乎在为别人扮演着同一个角色,但这毕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说过的那些话也是你会说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番话中有一种幽默的、甚至天真的辩解的意思。但这是有意的。老大姐摩莉笑着说:“好了,好了。”她继续认真地观察安娜;安娜则有意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还不想把她与理查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摩莉。她要等她先把自己过去一年痛苦的经历都告诉她以后再说。
“马莉恩酗酒吗?”“我想是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是的。很详细。奇怪的是,她跟我jiāo谈时好像把我当成了你———她甚至说漏了嘴,把我叫做摩莉。”
“我不知道,”摩莉说,“有谁会这样去想呢?你和我其实像粉笔和奶酪一样差异分明。”
“也许并没有这么大的差异。”安娜冷冷地说。但摩莉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个子高挑的女人,骨骼大,但仍显得苗条,甚至有点男子气。这是因为她的发型就像个男孩,一头金发松松散散的,显得很不匀称。还有她的服饰,在这方面她很有天赋。她什么装束都爱试试:一会儿穿上紧身裤和背心,打扮成一个顽皮、粗野的女孩子,一会儿又在那双绿色的大眼睛上涂涂抹抹,让颧骨显得突出,再穿一套尽量显出胸部圆润线条的衣服,打扮成神话中的女妖。这是她在生活中所玩的一个独特的花招,安娜为此很妒忌她。然而,在谴责自己时,她会对安娜说,她感到很惭愧,她非常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好像我真的很特别———你不就这样看吗?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事情真有点可恨———那个男人,你知道,上周我同你说起过他———他第一次看见我时我穿着那件旧宽松裤和一件肥大的旧套头衫,然后我便一溜烟进了旅馆,不折不扣像个dàng妇。但他不知道如何占有我,整个晚上他什么话也不会说,我对此真开心。怎么样,安娜?”
自由女性Ⅰ(4)
“这种事你是觉得开心的。”安娜想这样说,一边笑了起来。安娜身材瘦小,皮肤黝黑,脾气易怒,老是警觉地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头发理得毛茸茸的。总的来说,她很满足于现状,但并非始终如此。她妒忌摩莉那种情绪说变就变的能力。安娜穿着整洁得体,这就使她显得既端庄又有点儿古怪。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那双白净的纤手,那张白皙的小巧玲珑、下巴尖尖的脸。她胆子很小,不敢公开表现自己,她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视。
当这两个女人一道外出时,安娜总是有意退缩自己,而让摩莉大出风头。但当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又是她唱主角。然而,在她们友谊的初期,情况并非如此。生性唐突、直率、不讲策略的摩莉总是直截了当地对安娜指手画脚,随着苏格大娘那一套东西对她们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安娜才慢慢地学会如何为自己抗争。即使现在,只要有必要,她有时还得向摩莉挑战。她承认自己的懦弱,她总是让步,而不愿争来吵去。一场争吵足以使安娜情绪低落许多日子,而摩莉则越吵越显得有活力。她会泪流满面,说出一些令人不可原谅的话,但过了半天就把这一切忘得一gān二净。而安娜则得躲进自己的住所慢慢地恢复元气。她们两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东漂西dàng”———这是苏格大娘曾经用来说她们的话,也是她俩乐意承认的。但近来安娜已学会从另一种意义上来使用这几个词———它们不再仅仅用来自我解嘲,而是作为反映不同哲学观的人生态度的旗帜。在跟摩莉说这样的话时,她喜欢自个儿陷入某种遐想:我们对所有的一切都抱有错误的态度,这都是苏格大娘的过错———这被人看得那么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一个飞速变化着的世界上,凭感情活一天过一天又有什么错呢?
此刻在跟摩莉jiāo谈时———这种jiāo谈先前已经有过上百次———安娜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老是有这样的怪念头,想要别人和自己一样看待事物呢?这太天真了,他们为什么应该跟我一样?我的意思是说我是将自己的情感的独立性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
她们所坐的房间在二楼,面对一条狭窄的小巷,窗台上摆着几盆花,窗板刚上过漆;人行道上躺着三只取暖的猫,一只哈巴狗,还有一辆送牛奶的车子;因为是星期天,送货车到得比平时迟了。送牛奶的人穿一件白衬衫,袖子卷起。他的十六岁的儿子十分利索地从一只铁丝筐里拿出一只只白晃晃的瓶子放到每户人家的门口。当他来到她们的窗口底下时,他抬起头,向她们点了点头。摩莉说:“昨天他进来喝过咖啡。他总是那么喜气洋洋的。他的儿子获得了奖学金,盖茨先生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插话说:‘我的儿子具有那么多的优越条件,受过那么好的教育,但您看看他,简直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才好。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一分钱也不用花,他却得了奖学金。’‘不错,’他说,‘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然后我就想,我决不应该听之任之,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我就说:‘盖茨先生,您的儿子如今已进入中产阶级了,我们是一个道上的人了,您用不着再说这样的话。您懂我的意思吗?’‘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说。我说:‘世界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只有这个阶级分明的国家才是这个样子。’盖茨先生是该死的工人阶级中的保守分子,他说:‘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雅各布小姐。您说您的儿子不求上进?这真太糟了。’说完他继续送他的牛奶去了,我刚上了楼,而汤姆就坐在chuáng上,就那样枯坐着。如果他现在在房间里,他也许还那样坐着呢。而盖茨的儿子,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正在外面做他应该做的事。但汤姆———自从我三天前回来以后,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在chuáng上,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