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初直接不敢抬头了,只是低低地说:“我记下了。”
东初下楼来到汽车跟前,回头见寿亭还站在室外楼梯的平台上看着他,就扬手让他回去。司机给他打开车门,东初无力地坐进去。车开出了宏巨染厂,东初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坐椅上,长出一口气:“唉——”
寿亭站在那里,看着东初的汽车出了厂,低低地叹息一声。风chuī来,他打了个寒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天yīn着,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向办公室走去,步子是那样没有力气。
【3】
下午,上海林公馆,阳光明媚。林老爷在花房里侍弄花,旁边一个花匠带着蓝围裙陪着林老爷。
花房的门开了,林祥荣走在前面,司机端着一盆花走在后面。
祥荣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林老爷看看他,又看看那盆花,脸上有了些笑意。
林祥荣说:“爸爸,刚才我去英国领事馆,亨利让把这盆花带给你,说这是比利时杜鹃。我也不懂,只是看着开得很好。你看还行吗?”
林老爷挺喜欢,用手托着花看:“好,好,放在这儿。你回头打个电话,替我谢谢亨利。”
这个花房很宽敞,阳光从玻璃顶子照下来,配了那葱茏的花木,十分怡人。花房的尽头,有一个乌木的圆桌,两把椅子朝南放着,对着花房的玻璃墙。坐在那里可以沐浴着阳光,看着院子里的景物喝茶。林老爷对花匠说:“让人把茶送到这里来。你们都出去吧,我和少爷要说话。”
司机和花匠出去了。父子二人坐下来。
林祥荣掏出烟来,还没来得及点,林老爷就说:“这里不能吸抽。”
林祥荣笑笑,把烟放回去,涎着脸说:“爸爸,身体还好吗?亨利说你哪一天方便,他过来和你下国际象棋。”
林老爷应着:“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正好有人给我送来一只宣威火腿,让他尝一下,看看中国的火腿比欧洲的怎么样。”林老爷眼觑着,看着外面的景物。
“好好,我一回厂就告诉他。”
林老爷看着外边:“济南那些布还没运回来?”
林祥荣低头不语。
林老爷接着说:“祥荣,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死要面子。这样不好。”
林祥荣gān笑着说:“是,是,爸爸。只是这几天厂子里太忙,我还没顾得上。”
林老爷不看他:“几十万的东西都顾不上,你的事情也太重要了!”林老爷的声音虽不高,但足以震慑得祥荣不敢抬头。
林老爷接着说:“这是有苗先生和赵东初的面子,才没出了其他事。祥荣,陈寿亭是生意人中的江湖派,要的就是面子。他给了咱们面子,也给了赵东初甚至苗先生面子——尽管我还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们应当识趣。去认识一下,大家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不好?”
林祥荣嗫嚅地说:“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要回来。”
林老爷看着外面冷冷一笑:“这几天你躲着不回家来见我,大概是在想主意吧?祥荣,这个家业早晚是你的。现在我活着,上海滩的工商界都让着你,也都夸你能gān。真是这样吗?我看未必。不要总是想着以势压人。陈寿亭堂而皇之地运走了八千件布,你当时就没压住他,难道还想在山东压住他?人家同意把布还给你,这已经是万幸了,不要总觉得丢了面子。难道陈掌柜就不要面子?他如果不要面子,早把那八千件卖掉了。几十万的东西人家可以不要,这是什么人物?难道你也不想想吗?这样的人不该认识认识吗?”
祥荣小声地说:“我会把布拿回来的。”
林老爷冷冷一笑。
这时,三个丫头把茶端进来。林老爷说:“把茶端走好了,少爷要走了。”说着站起来,向花房的后面走去。
林祥荣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偷眼看向父亲的背影。
【4】
早上,寿亭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东俊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监工,拿着布看。
滚筒染机轰轰隆隆地转着。
訾家,正堂上,訾文海和訾有德父子俩都穿上了皮大衣,看来要出门。
訾有德看看手表,焦急地说:“这个赵东初,说好的九点,怎么还不来?”
訾文海说:“我看昨天你就不该向赵家借汽车。”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不是想借他的汽车,是想让他看看咱这个场面。我想拉上赵东初私下里入一股,他太太那里我倒是说通了。其实,赵东初很看不上他哥那一套,早有分出来自己gān的意思。”
訾文海坐在椅子上看着院子里,慢慢地摇摇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关于咱家的事,可能就是他给陈六子说的。这些年gān律师,咱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一行是不能再gān下去了,早该转行了。你看苗瀚东多大的气派,仅仅是一个开面粉厂的。别看开面粉厂的,谁都得吃饭,但不一定谁都要打官司,这就是实业的意义所在。仅从这一点来看,咱也得转了。人家那工厂越来越大,现在已经是山东第一粮商。韩复榘那么不着四六,见了苗瀚东也不便胡说八道。滕井是一点一点地挤咱。无声无息地拆了那些旧房子就算了,他非要炸,非要弄出点动静来不可。他说那四条大型印花机已经从日本起运,咱钱也付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那四条印花机一旦开起来,就能顶三元宏巨这俩厂。这当然很好。可是流动资金怎么办?这几天我睡不着,总想这些事儿。”
訾有德安慰父亲:“这不要紧,银行方面反正也说好了,都是熟人朋友,再说你也帮他们打了多年的官司,资金周转应当没问题。”
訾文海笑笑:“银行的钱是要还的。我们还得指望着工厂挣钱。那四条大印花机一旦转起来,那么大的产量,势必与陈六子还有赵家产生冲突。再说了,天津上海的花布也挡着咱的道儿。唉,哪一行也不容易呀!”
訾有德说:“没事儿,爸爸,李万岐当经理万无一失。他本来就是上海长城染厂的厂长,相当内行。他说咱一开始不能印花布,要印单色布,印布比染布成本低。我努力说服赵东初入股。用不了几年,咱就能杀出一片天地。他苗瀚东能成为山东最大的粮商,咱为什么不能成为山东最大的布商?”
訾文海感觉有些道理,点点头说:“希望如此吧。那些人不是把咱家叫做模范监狱吗?好,我让他们都穿上模范牌的衣裳。滕井说得也有道理,得弄出点动静来。报纸还没来吧?”
訾有德说:“还没有,得十点多钟才能来。”
訾文海冷笑着:“等一会儿一声巨响,不用报纸他们也就都知道了。再看看咱报纸上那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哼,等着吧!”
看院子的五更跑进来:“老爷,少爷,汽车来了。”
父子俩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