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_陈杰【完结】(106)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杰

  远宜挽着他走出来。冬天趵突泉公园里一片萧瑟。他俩走在石头甬路上,远宜脸轻枕他的肩。长鹤的声音很轻很深长,说得也很慢:“苏曼殊在日本写了很多诗,在他那《本事诗》里有这样一首:‘chūn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cháo?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我看了这些,觉得这是无病呻吟,现在想来,确实如此。远宜,等有一天,打走了日本鬼子,国家也太平了,我辞了一切官职,咱回沈阳买一个小院子住下来。晚上咱俩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天上是月亮,对面是你,喝着茶,就这样无尽无休地谈下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凄婉的憧憬,“朝夕相守,好吗?”

  远宜的泪已流下来:“长鹤,我们会有那一天的。”

  【9】

  车站里,成件的布在往车厢里装,士兵在旁边持枪警卫。寿亭和东俊都来了,表情挺轻松。

  东俊说:“寿亭,这回可真亏了你呀,我自从gān买卖以来,还没在二十天里一下子挣过这么多钱呢。咱可得好好地谢谢人家沈家妹子。我想,趁着人家还没走,咱老兄弟俩一块儿请人家吃顿饭。叫上老三,家驹。”

  寿亭说:“行,可是老吴去了好几趟,一直没见着人。她姨不是说去了泰山,就说上了曲阜,我这些天一直还没见她呢!老吴——”

  吴先生过来了:“掌柜的。”

  寿亭说:“我和大掌柜的先回去。你jiāo接签收完了之后,去一趟山东宾馆。上回远宜就是在那里请我吃的饭。远宜的朋友也住在那里。别去芙蓉街。如果见上了,就说我和大掌柜的想请他俩吃顿饭,他们大后天离开济南,你问问人家这两天什么时候方便。”

  老吴答应着。

  晚上,寿亭在家中给东俊打电话:“东俊哥,老吴没见着远宜。可是她刚来了电话,说是后天晚上一块儿吃饭,就算送行。我说,东俊哥,你带上大嫂,我带上采芹……好,好,一定是鱼翅席,这你放心……人家什么都不缺……这些你就别管了,我都办好了。好,好,就这样。”说完放下电话。

  采芹过来说:“我不去,人家是军长,我见了人家不知道说什么。要是光远宜嘛,我倒是能拉拉家常。”

  寿亭说:“什么也不让你说,只管吃饭。陪着远宜拉家常就行。我说,你还真有事gān,我们喝酒的时候,你把远宜叫出去,把那钱给她。老吴去了四五趟,一直没见着她。”

  第二天早上,寿亭正在办公室喝茶,东初一步冲进来:“六哥,不好了,沈小姐走了,这是报纸。”

  寿亭忽地站起来:“放屁!她大后天才走,昨天晚上她还给我打电话呢!”

  东初说:“六哥,你看,这是照片,门都关了。我给你念念。”

  寿亭慌了:“快快!快念,我不信!”

  文琪过来扶着寿亭坐下:“‘香消玉未殒,叙情馆人去楼空;江山虽依旧,只留叹息忆佳人。’六哥,这是为什么呀!”

  这时,一辆三轮军用摩托车冲进厂来,两个残废又吓了一跳。老吴忙迎出来问:“老总,有什么事?”

  当兵的从车上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火漆封着的军用信封:“签个字,陈寿亭先生的军事专函。”

  老吴的手哆嗦着,接过笔来总算签了字。

  摩托车转一个弯,带着一溜尘埃飞驰出厂。

  老吴这才醒过神来,抓紧向楼上跑。

  寿亭两眼直勾勾地呆着。老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掌柜的,当兵的开着摩托送来的信,沈小姐的。”

  寿亭呆呆地说:“念!”

  老吴哆嗦着撕开信封:“‘六哥台鉴:青岛寻短,得遇我兄,古道热肠,妹实感念。妹自沦落风尘以来,深感飘零落寞,孑然一身,孤苦无助,凄凄惨惨,不知所终。qiáng颜欢笑,梦死醉生。三省沦陷,归家无计,举目四顾,俱为陌路。天公怜我悲切,赐兄再遇济南……’”

  寿亭早已慢慢地站起来,呆立着那里。他的眼前是远宜一幕一幕的往事,老吴念的什么,他大概也没听见,只听见最后一句:“妹远宜深躬,长鹤同拜。”

  寿亭呆呆地看着外边,他的手在抖动,手中茶碗里的水也洒出来,随之当啷一声,茶碗落在脚下,碎了。泪也流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1】

  第二年的早chūn,林公馆院中的那棵老梅树开花了。林老爷和老伴站在那里欣赏。

  早上,林祥荣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在书架前捏着下巴慢慢地走来走去,思考问题。他这样走了几趟,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快速写下一点东西。然后按铃叫人,那茶坊进来了。林祥荣说:“通知现在开会。”

  会议室里,上海六合染厂的中高层领导都在,有孙先生和另外十几个经理。这些人都穿着阔气,个个志满意得。

  林祥荣清清嗓子,开始发言:“我把几位驻外埠的经理叫回来,是想大家商量一点事情。上海几个能染花布的厂子,成甬被我们吃掉了,昌盛也正在接手,还剩下长城苦撑——他的厂长李万岐已经跑掉了,跑到济南的一个工厂去当厂长。有李万岐的时候,他们还能撑一段时间,这李万岐一走,我看不会撑太久的。其实他撑得越久,亏损就越严重,我们接手也就越容易。我们吃掉他不会是长久的事情。现在他的股东正在和我接触,不过现在要价太高,我是不接受的,还要再等他一段时间。但是,吃掉长城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昌盛的马子雄自称上海印染业的第一高手,不是也被我们打败了吗?马子雄那么厉害,那么懂印染,都顶不住我们,难道长城的那些人比马子雄还厉害吗?”

  孙先生在做记录,多数经理在抽烟,其中一个人在看自己手上的大金戒指。

  林祥荣接着说:“在外埠,我们目前的主要对手是天津开埠染厂。这个厂子大,机器也好,技工的水平也很高。天津也靠着海,离得北平又近,不挤垮这个厂子,我们很难向北发展。这个厂在北方市场的占有率还是很高的。我们也应当再加把劲。这些具体的事情,散会以后朱先生要提一个计划出来,看看我们用什么方法,去占领开埠印染厂在北方的地盘。这样吧,朱先生,你先谈谈天津的情况,让大家也都知道一下。”林祥荣一伸手,“请!”

  朱先生有三十多岁,jīng明瘦小。他刚想站起来,林一伸手,示意他坐着说。

  朱先生说:“开埠厂的情况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是一个合伙的公司,股东主要是小型煤矿业主和一些农村的士绅,没有官员股东,也没有哪家银行参与其中,所以财力有限。他们用的是德国罗兰三色印布机,技术方面没有什么弱点。但是,由于现在花布市场我们在坐庄,它的价钱上不去,所以,从开业到现在,还没分过一次红,股东们怨言很多。那些股东不懂印染,看到花布总赔钱,现在已经开始限制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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