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gān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那些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
家驹说:“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
卢老爷说:“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性。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性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gān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huáng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gān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也就是我,中了梁启超的邪,让你留了洋。这方圆几百里内,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性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起来照料。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爹,先别抽吧。”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里屋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gān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儿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chuáng边笑。
老太太回到chuáng边,拉起翡翠的手:“我要是不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那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操心,还要爷们儿gān什么!”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
家驹突然有点慌:“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
卢老爷叹口气:“现在都看准了,这种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处,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
家驹说:“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gān。”
卢老爷说:“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
家驹笑了:“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兄弟仨,老二小时候生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
卢老爷一摆手:“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这陈寿亭,这人本事能小了?”
家驹想了想:“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
卢老爷说:“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
家驹一扭脸:“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插进来说:“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
家驹说:“爹,这陈六子好骂人我也听说过。我就不明白,他原是个要饭的,哪来的这么大脾气?”
卢老爷深谙此道:“俗话说得好: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没脾气的,多数是些吃才。”
【2】
周掌柜与太太在屋里说话,油灯稳定地燃着,夫妇俩显得相濡以沫。
周掌柜抽着烟袋诉衷肠:“她娘,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了,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寿亭是没说的,可我前天去张店,见那卢少爷的神气里瞧不起咱寿亭呢!”
周太太给丈夫添着水说:“咱还瞧不起他呢!寿亭能把小买卖gān大了,他卢少爷说不定能把大买卖gān小了,弄不好还能gān没了。她爹,这话你可千万别给寿亭说,他要是知道了,赶明天去张店能把卢家全骂了。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这点让人不放心。”
周掌柜大包大揽:“这你就不懂了,寿亭只要看见有利可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赔本的买卖,你叫他亲爹也没用。”说着笑起来。
“这倒是。”
周掌柜笑容去后出愁容:“我说不出是咋回事来,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