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说:“六哥,你不知道,日本人那节太多。一到过节,天津那些不着四六的日本人,就上我家去给她请安,烦死我了!”
家驹说:“人家又不是去看你,你就将就着吧。涛飞,这回你演得也行,咱弟兄俩喝一个!”
林祥荣说:“第一功就是家驹兄。这德国SIN胶不是真正学纺织的,绝对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技术。家驹兄常看专业杂志吧?来,还有涛飞,咱三人gān一杯!”
三人一饮而尽。涛飞放下杯子,说:“还是林老爷子厉害,法国领事馆全力协助,又是警车开道,拍卖行根本没见过这个阵势。”
寿亭说:“我当初就想,这事儿成不成,全看老爷子的了。訾文海实际上中了老爷子的巡河pào。”
林祥荣说:“六哥,你猜我最怕什么?”
寿亭说:“噢?还有悬的?”
祥荣说:“法国领事馆的那辆汽车破了,根本没法用。实在没办法,就用了我爸爸的车。上海印染纺织行业的人,都认识那辆汽车。我就怕马子雄站在外边,认出那辆汽车。”
寿亭说:“不会!马经理那时候正坐在台上忙着挂浆呢!”
林祥荣笑得实在受不了,捂着嘴跑到门口站着。
林祥荣再次坐下后,东俊端起杯来:“寿亭,当着涛飞文东我就不叫小六子了,你这一计……”
寿亭抬手制止:“东俊哥,别这一计那一计的了。我提议,大家都端起来,还是敬咱那些爹娘一杯吧!要不是咱那些爹娘谈恋爱,能生出咱这一伙子来?”
【9】
下午,林老爷在书房看书,林祥荣进来了:“爸爸,我回来了。”
林老爷笑笑:“坐吧。”
林祥荣坐下了:“爸爸,我完全按你说的做的。火车快开了,我把装着本票的信封jiāo给了家驹。我告诉他第二天再打开。”他说得挺得意。
林老爷苦笑一下:“你去济南的时候,也就是刚上火车,竞标得来的那五十八万就到了咱的账上!唉!”
林祥荣惊得站起来。林老爷示意他坐下,林祥荣坐回原处。
林老爷独自唏嘘不已,似是忘了儿子的存在。稍后,他看着祥荣说:“阿荣,马子雄是活蹦乱跳地去的,是用担架抬回来的。这还是他家里花了大钱,才没让警察抓起来。这马子雄自称上海印染第一高手,可是在寿亭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上!唉,我就不明白,陈寿亭这样的人,我怎么就得不着呢?”林老爷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林祥荣也跟着站起来。林老爷越走越快,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不行!你发电报,我这就去济南。你马上派人去订票。也给苗先生发一份,就写五个字:‘再战铁公祠’!”
第三十章
【1】
夏天的一个早上,兴业兴家高高兴兴地走进宏巨染厂。随后,寿亭穿着圆领汗衫走来。没了右手的老杜好像不大高兴,但还是笑着说:“掌柜的,早呀!”
寿亭也说:“早!”说完就往里走。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老王呢?”
老杜叹口气:“唉!掌柜的,老王病了。”
寿亭答应一声,又往前走,走出去有十几米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折了回来:“我昨天还见他,今天怎么就病了?这十几年他从没请过假呀!”
老杜一看寿亭那表情,也只能实说:“掌柜的,老王这病有些时候了,断不了地吐口血。我也劝他告个假去看看,他就是不去,只是一把一把地吃药丸子。可那病还是不见轻。掌柜的,俺兄弟俩跟着掌柜的从青岛到济南,这十几年来,年年多发给俺俩钱。俺俩也给厂里出不了什么力,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心里放不下的,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寿亭抬手抽了他一个极其响亮的嘴巴:“混蛋!老王在哪里?”
老杜捂着脸,含着泪说:“老王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收拾一下回老家。他不让我给掌柜的说。”
登标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上班,一看寿亭打残废,马上跑过来:“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什么也别说了,你,上车间找上两个人,再去老吴那里拿上钱,抓紧去老王家。他一口一口地吐血,这个王八蛋不去医院,一把一把地乱吃药丸子。觉得自家不行了,想回老家去等死。他娘的还有你,你这把头是怎么gān的?全他娘的一窝子糊涂虫!去,快去!去那外国人开的和瑟医院。先住上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赶紧打发人回来告诉我。”
登标答应着,飞奔而去。
寿亭看着老杜,老杜吓得想下跪,寿亭忙拉住他:“老杜,咱既是同乡,也是多年的弟兄们,你这事办得不对呀!你俩从二十多岁就站在厂门口,现在都四十多了。我天天看着你俩站在这里,一个少了右手,一个少了左手。我陈寿亭没什么能耐,但是我愿意让弟兄们知道,这辈子跟着我,没有跟错了人。老王长病你不告诉我,他也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想?不错,看病是得花钱,那能花多少钱?花了咱再挣呀!咱的布都卖到了广东,这么大的工厂还看不起病?你俩轧断了手,我一辈子欠着你俩的情。你呀,老杜,伤了你六哥的心了!”寿亭说罢潸然泪下,一甩手,走了。
【2】
东初的汽车开过来,他一看大哥没像以往一样在厂门口站着,就停下车,问门房:“大掌柜的呢?”
门房冲那边一指:“大掌柜的在那儿呢。咱那棵枣树不知为什么突然死了。”
东俊看着那棵碗口粗的枣树,一脸的迷惑与哀伤,不住地摇头。
东初放下汽车后,走过来:“大哥。”
东俊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初说:“大哥,死了一棵树至于这样吗?”
东俊慢慢地回过头来:“老三,当初咱从博山来济南开染厂,咱爹让佃户挖了这棵树来种上。当初你在北平上学,不知道——这棵树只有指头那么粗。咱爹说,这枣树既耐旱,又耐涝,那意思就是让我挺住。这些年,我只要遇见难事儿,就看着这棵树,一切也都觉得无所谓了。这些年来你兴许也看到了,我每天从这棵树下走,天天抬头看看。可是今年chūn天,这树就死了一半,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又是浇水,又是上肥,总算活过来了。后来开了一树花,可是一个枣也没留下。这不,自从上个礼拜开始,叶子就开始gān,怎么浇水也没有用了。唉,我是想呀,自打灭了訾文海,这两年多来,咱的买卖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这棵树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这是个什么征兆?唉——”
东初忙安慰:“大哥,这棵树在这里有十几年了,你和它有了感情。实际上树并没有灵性,它是植物,和咱的买卖没有关系。这夏天不能挪树,等明年开chūn儿,咱再种上一棵。咱再从老家挪一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