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伶俐的小伙子应着:“好嘞!硫化青一磅。”
一个小伙计捧着个现成的纸包跑过来。
寿亭又跑到另一个槽子边,把手放在水面上,感受水温:“温度好了,开始下布。”
众工人一齐应着,两个工人把本来悬在槽子上的布落下来。机器开始转动,把染过的布慢慢卷起。
寿亭对旁边的一个瘦子说:“登标,这布头过得太快,颜色不实,回转机器,重染布头。记住,这是第二回了。要是下回再这样gān,我宰了你!”
登标忙答应着,冲向机器:“回车,重染布头。记着,下回电机为八十转。”
机器开始回转。
寿亭连跑带走地去了第三趟槽子,拿过布来看。一个领班的小伙子凑上来问:“掌柜的,行吗?”
寿亭说:“不错,行。”
家驹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寿亭跑来跑去,过意不去地叹口气。一个伙计跑过来:“东家,有事找掌柜的?”
家驹笑笑:“没事,你忙吧。看着掌柜的那茶别凉了。”
伙计答应着去了。家驹走开了,抬头看了看天。账房老吴过来了。
“东家。”
家驹皱着眉:“我说老吴,你说说掌柜的,别和工人一块儿吃饭了,让他和我一块儿吃。”说着继续向前走。
老吴跟着:“怕是不行。别说和你一块儿吃饭,就是伙房里给他碗里多盛上块肉,他都骂。”
家驹叹口气:“唉,你去吧。我去给六哥买斤点心,夜里也好垫垫。”
家驹走了,老吴站在原地叹息。
【2】
周家院中,周掌柜打完太极拳,收势站稳,释放气息。然后从石榴树上拿过毛巾,仪式性地擦擦脸。看着一树新绿,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年chūn草绿,真快呀!”
这时,对面南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周掌柜大声疾呼:“她娘!福庆哭了,快去看看!”
周太太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不满地说:“就是不哭,也得让你这一嗓子给吓哭了。”
屋里,采芹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止住。她抚摸着孩子那毛发稀疏的头颅,说:“你这个臭爹,也不回来看看咱,光剩下gān工厂了。娘要是当初知道他这样,咱就不跟他了。你说呢,福庆?”
福庆只顾吃奶,哪懂母亲甜蜜的抱怨。
周太太进来了:“咋哭了?”说着过来探察。
采芹抬起眼来对娘笑笑:“这孩子饭量大,刚喂了他,又要吃。娘,你坐下。”说着向一边挪了挪。周太太坐下,摸着孩子的头。
采芹说:“这个小六子,知道添了儿子,也不说回来一趟看看。”
周太太宽慰道:“男人没当过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喜是喜,但不揪心。可是要让他见一面,就不一样了。”
“娘,我想抱着福庆去青岛,也好让他看看孩子。”
周太太严肃起来:“这可不行,孩子还太小。这天也稳不住,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别再闪着了。”
“这个小六子,一gān起活来什么都忘了,就像得了‘野马猩’(马的一种传染性热病,得病后跑死为止,此病二十世纪初经新疆传入中国,现已绝迹)。卢家这回可真雇着驴了。”
周太太不悦:“那卢少爷人是挺好,可gān不了什么,厂里都得寿亭顶着。芹儿,寿亭这样的男人不好找,可别怨他。等夏天,我让柱子送你去青岛,也让柱子媳妇抱上他儿子。寿亭见了准高兴。”
采芹想着那一幕,表情神往……
【3】
早晨,车间里,寿亭gān了一夜,两臂渍着染缸里的蓝颜色,脸上也有几处。旧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围裙当腰带扎住,挽着袖子。那十几个伙计的打扮大致也是这一派。
染槽边,他领着人把最后一批布一一捞出,这才拿块包皮布擦手,长长地出了口气:“嗯——”
他朝车间门口走了几步。站了一夜,腰腿僵直,他拉过一个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烟点上。监工的把头吕登标划着了洋火躬身给他点上。
吕登标虽是把头,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样,只是神色有点横。他欠身对寿亭说:“掌柜的,总算在停电前染出了这一槽子。这就上拉宽机,一刻钟准能全部完事。掌柜的,你就回去歇着吧。”
寿亭没看他,眼向着车间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觑着,像是忧虑。他递给吕登标一支烟,轻叹了一声:“唉,光染出来没有用,还得卖呀!”
把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跟着点头,脸上的表情与他掌柜的保持一致。少顷,他吩咐登标:“你让工人们gān完之后把机器刷出来。告诉大伙儿,抓紧吃饭,吃完饭赶紧睡觉,来了电,接着gān。”
吕登标连连点头,转身奉旨大喊:“掌柜的说了,gān完了抓紧刷机器,刷完了机器先吃饭,抓紧睡觉,来了电接着gān。咱先说好了,到时候我就喊一声,谁要是起不来,这一夜就算白gān了。都听见了?”
工人们应声寥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他一边喊,寿亭一边用眼剜他。
登标问:“掌柜的,还有什么事?”
寿亭撑着膝头站起来:“你他娘的这是怎么说话!一样的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什么就叫一遍?叫两遍还累煞你?什么玩意儿!”
登标下意识地后退一小步。
寿亭走过去几步,说道:“伙计们,这一夜忙活得不轻。我让伙房蒸发面馍馍,煎了咸鱼,放开了吃,吃饱了早歇着。咱大华染厂要是挣了钱,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们很高兴。
寿亭转身瞅着登标:“你不能歇着,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去。”捻灭烟径直走去。
※※※
早晨,家驹租来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楼,虽是旧了些,但那品位却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开放。鹅卵石甬路弯出个写意的“S”,从门口通向楼前。这大概是当初主人姓氏的打头字母。甬路两边是爱尔兰茸草,颜色浅淡,柔软细致。白色的木栅栏短围栏,新近漆过。一个底气不足的青岛地方巡警过来动一下短门,抬头向上看了看,无恙,又向下一个门走去。
楼上,家驹穿着睡衣下chuáng。
室内的陈设都是西式的,桌脚chuáng腿全是圆的,还旋了些花样,生硬地模仿中世纪奇篷达尔风格。
二太太坐在镜子前面用“热筷子”(是个带夹子的铁管,把铁棍烧热了插在里面)卷刘海,没理会家驹下chuáng。二太太看来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二十出头,黑长裙,深蓝多半袖圆领短褂。虽是穿着入时,但眉目间透着小家薄相,衣着粉黛怎么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驹见无人侍候,轻咳了两声权作提示,二太太如旧,并无反应。他忍不住了,并且认识到还是语言比咳嗽更有表现力:“衬衣!”
二太太没回头,依然扶着头发:“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