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太太走后,寿亭坐在那里抽烟,越想越笑。这时家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走啦?”
寿亭斜他一眼,家驹虽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但是没敢坐下:“六哥,没她说的那么真。我和欧阳就是吃了一顿饭,让她看见了。”
“什么他娘的欧阳欧yīn的,打住。你弄了这一个,我就犯愁见了你爹怎么说,你再弄上俩,整个张店城还不把牙笑下来!家驹,你年纪不小了,行了。咱出来打天下不容易,家里那些人都盼着咱有点出息。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这一出《鸳鸯会》,要是知道了,明天就来了。你听见了吗?打住!”
家驹忙说:“打住,打住。我和欧阳不是真的,是闹着玩儿。”他见寿亭气小了,接着说,“六哥,有副对联说唱戏的,你听听。‘金榜题名虚富贵,dòng房花烛假姻缘’,用在我这里正合适。嘿嘿。”
寿亭笑了笑:“抓紧拾掇利索了,守着老二好好过吧!”
家驹答应着,接着开始说公事:“六哥,咱这两天一闹腾,还真见了成色。报纸电台要采访咱们,我让他们下午四点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飞虎牌这下子成名啦!”
寿亭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好,采,让他们采!”
家驹说:“还是你出面吧,六哥。”
寿亭说:“我不行,我不认字,说不到点子上。这事还是你内行。你是留学生,能说会道。我是红烧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边上显威风。”说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带着苦笑。
家驹点点头:“好。六哥,那咱说什么呀?”
寿亭乐了:“这还用教吗?就说爱国。那些学生怎么喊的,咱就怎么说。”
老吴刚才在账房里知道了这件事,也进来了。
寿亭接着指示道:“那些记者都挺馋,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里摆下大席,大鱼大肉让他们吃个够。五块大洋足够了。这比你那广告便宜多了。光吃了还不算,还得让他拿着。老吴,你来了正好,你和东家合计一下,看能来几个人,每人一丈二蓝布,让他们做个大褂子穿。”
家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奔走。寿亭伸手示意让他暂停运动:“这伙子人都很穷,指望着敲竹杠过日子。你告诉他们,每年八月十五来领布,进了腊月门就来领肘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伙子婚丧嫁娶咱都跟着随份子,这钱该花。”
老吴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给他们哪种蓝?是衣久蓝还是深蓝?”
寿亭气得差点乐了:“老吴,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蓝能做大褂子吗?”
老吴辩白:“不是还有女记者嘛!”
寿亭乐了:“那些女记者都有男人,有的还有好几个。gān脆说吧,深蓝,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烧上这炷香,就不管谁收获了。费劲!”
家驹正想走,寿亭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老吴退下。
“你六嫂来了封信,老吴说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开了,可是看不懂,没把我憋死!你先说说,信皮子上那四个字是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这四个字是‘近人可读’。念吗,六哥?”
寿亭急得来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说什么?这他娘的不认字就是个残废。快!”
家驹念道:“‘采芹小妹启六哥安好’,这是第一行,接下来是‘过年一别,百日有余,妹思夫兄,日以继夜。福庆我儿,目瞩东方,虽无言语,亲情至态’,就是孩子常朝青岛方向看。六哥——”寿亭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家驹一看,赶紧把头低下,接着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妇道所在,惜不在侧。有心无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宽处落脚,细处用心。’六嫂说让你遇着事往宽处想,别着急。‘夏天不远,我儿渐壮,夫兄不弃,欲赴相侍。’六嫂说到夏天的时候,想到青岛来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旧,夫兄勿念。函到作复,免妹挂牵。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内人代笔并同拜。’六哥,柱子这媳妇文笔不错。”
寿亭叹息着转过身来,把信要过去,叠好,放在衣袋里。“家驹呀,家里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念着咱。咱得好好gān呀,要不,咱对不住这些人呀!兄弟,听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别再弄别的了。”
家驹点点头:“六哥,你放心吧。”
寿亭又把信拿出来。“等咱的买卖上了正轨,你也帮着我认俩字儿。我要是认字,想你六嫂的时候就拿出这信来看看,那多好。唉,不说了,你快去会那些记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记者,就指望着写字过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驹感伤地低着头,慢慢下了楼。
【5】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本岛大华染厂以实业救国为己任,发财赚钱不忘国家兴亡。在五月五日学生抗议游行的时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横幅,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爱国qiáng国的意愿。同时,他们还停下工厂的锅炉,专门给游行的学生烧水,送水。更为感人的是,他们全厂上下,从工人到董事长都吃窝头,那天为了支持学生示威游行,特地买了一袋子美国富qiáng粉,蒸了一笸箩馍馍放在厂门口,学生饿了就给学生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华染厂的董事长卢家驹先生这样说:‘和其他大厂比起来,我们厂小了一些。但厂小不能忘忧国!我们捐了四十匹的横幅,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合伙人陈寿亭先生一致认为,没有国家qiáng大,我们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道理。我当初远赴德国学习染织,就是要走实业救国之路。所以,我们将自己产品的牌子定名为飞虎牌,就是想通过我们的努力,使中华民族跻身列qiáng,像飞虎一样虎虎有生气……’”
明祖站起来,晃动着头,把收音机关掉了。
寿亭听家驹念完了报纸,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后又下来,然后再蹦上去。家驹也乐,问:“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寿亭喜得直不起腰来:“好呀!工厂那锅炉能烧水吗?孙明祖看了得笑死。还美国富qiáng粉蒸馍馍,还一笸箩,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是咱有那馍馍,我先吃上三个。”寿亭笑得直擦泪。
家驹还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复刚才那句话:“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
寿亭称赞:“太行了!家驹,记着,以后不管什么游行,不管是反对缠小脚,还是主张打离婚,或者是主张中医公开营业,咱就照着这个法儿办。”
家驹点头称道,吴先生也随声附和。
寿亭失落地问:“可是,家驹,这游街怎么弄了两天就散了?”
家驹反问:“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寿亭挠挠头:“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么着不游个十天半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