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井很坚决:“宁可赔一半,也不能让军部杀掉我们。正像你说的,帝国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滕井盯着三木,三木低头听候指示。“你只联系两个人,一个是元亨染厂的孙明祖,一个是大华染厂的陈寿亭。只有这两个人能吃下这船布。同时,也只有他们有这个胆量。孙明祖可能还差一点,主要是陈寿亭。前几天我找过他,受帝国的委托购买他的工厂,但陈寿亭不肯卖,他没有退出青岛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开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价格低,我想他会全收下。你积极地和他联络,我亲自和他们谈。”
三木立正:“社长分析得很对,我马上去办,力争让西红丸早日起锚,尽快把粮食运jiāo旅顺的将士。”
三木刚想走,滕井又说:“你记着,我们这船布出手之后,你就马上通知本土,继续发运同样数量的坯布。我们这次赔了,下次不能再赔。”
三木说:“社长,我们是不是写一个文件给政府,说明一下我们在支那遇到的困难,争取得到更多的补贴。因为这次世界性的大萧条前所未有,时间也特别长,本土的企业纷纷倒闭,只有和支那贸易有关的企业还在发展。这就是我们对帝国的贡献。我想他们会考虑的。”
滕井笑笑:“我是要写的。现在更让我担心的是我们贸易的自身。因为支那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它的经济在这次大萧条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江浙一带的经济发展很快。这些地方本来就富庶,现在许多乡下的士绅卖了土地,到上海去开工厂,以纺织厂居多。三木君,我们本土企业的设备都老了,织的布虽然表面看来还可以,但是应当看到,上海的纺织业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从德国购进的是高速织机,那种机器相当先进。加上现在英国人把印度的棉花运到支那,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支那的纺织业将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这是让我最担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静一会儿,你去吧。”
三木鞠躬出去了。
【2】
商会会场,横幅是“青岛染织同业抵制日货共话会”。人很多,围会议桌坐着。
王会长有四十八九岁,浓眉大眼,上唇胡子浓密。他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双手撑住案头,雄视会场。
寿亭与家驹靠着坐,旁边是孙明祖。寿亭拿出土烟来刚要点,孙明祖按下他的手。“寿亭,抽这个。”说着递过纸烟,“都什么朝代了,还抽土烟!”
寿亭嬉皮笑脸:“我说去那边儿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边。坐就坐吧,还嫌我抽土烟。明祖,我还没搓脚气呢!”
孙明祖多少有些无奈:“寿亭,不见你吧,还想见你;见了你吧,你是没一点正经的。来抽这个。”
“明祖,这你不懂,我这是洗脚盆子泡煎饼——就好这一口儿。”
明祖用手点着他:“你看看你这一套!坐着汽车来开会,穿着便褂子抽着土烟,和你那汽车根本不配套。”明祖说着,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点着的烟硬塞到寿亭嘴里。寿亭不好推脱,也就抽起来。
王会长不满地看了这边一眼,寿亭根本不在乎他,学孙悟空手搭凉棚,望向王会长,王会长气得笑了。随后,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诸位,诸位,静静,静静!”会场安静了些,但还有嗡嗡声。“今天一大早,请诸位来这里,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货,再就是请各位开仓出货,平抑布价。诸位都是青岛染织界有实力,说了算的,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无端挑衅,占了东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兵凶战危,难民成船……”
王会长正四六对仗地讲得起劲,寿亭插进来说:“王会长,你和周村说书的王铁嘴是亲戚吧?我怎么听着后边这几句是王铁嘴的真传呢!就是差块醒木。”
会场哄堂大笑。
“寿亭!”王会长倚老卖老地训斥寿亭,“这里也有你的长辈,也有你的晚辈,这么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正经点儿!”
寿亭笑嘻嘻地说:“咱有什么说什么。你就别从汤尧禹舜说起了,都还忙着呢!”
王会长没再理他:“现在青岛的布价一个劲地往上涨,报纸说咱们奇货可居,操纵市场。学生在布铺门口守着,商家不敢卖日本布,就是卖也不敢摆出来。可是这本埠布量又少,所以,各位应当本着急功好义的jīng神,开仓出货,先把青岛的布价拉下来再说。”
寿亭接过来说:“王会长,咱在这里坐着的都是内行。各染厂虽然都有自己的牌子,可用的那坯布,差不多都是日本来的。这算什么布?日本布还是本埠布?”
王会长根本没考虑:“有自己的牌子就是本埠布,学生不管。自从去年以来,日本开始向中国销售染色成品布,‘大光’、‘犀牛’、‘和平’这三个牌子最多,学生们就是管这些布。我们中国染厂出产的布,就是中国布。不过,从这以后,日本坯布尽量少用,最好不用。这也是本次共话会的另一个内容。寿亭,说你哪,你厂里还存着多少货?说说。”
寿亭把烟捻灭:“王会长,你这是出我的丑。”他看看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不知道,兴许也没存货,反正大华染厂是没有了。这工厂不比你那贸易行,可以存下货等行市。其实这行市也不用等,眼下这行市够好的了。现在我要是还有存布,那可发大财了。明祖,你也gān染厂,咱讲的是转得快,别说没货,就是有货也不敢存哪,存不起哪!你说呢,孙掌柜的?”
孙明祖接过来说:“陈掌柜的说得对,我们讲的是快进快出,不在乎什么行市,只关心产量大。当然,行市好可以多赚点。做买卖盼的就是行市好。元亨染厂也是无布可卖,要是有,这回可赚大钱了。”
会长根本不相信,轻轻地哼了一声。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他们是在唱双簧,都在jiāo头接耳。
孙明祖低过身来问:“寿亭,你看这行市还能上?”
寿亭把手放在明祖的手背上,小声地说:“你想,新棉花还没收上来,本埠坯布一路向上,日本坯布看这个架势也不让用了,咱那布还不一天一个价?等着,千万沉住气。天马上就冷,我看这行市准能打个滚。”明祖认同地点头。
他们的jiāo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会长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抵制日本货。他们占了东北,咱不能再帮着他们做买卖。刚才我那贸易行里给我送来信,说西红丸船上的布到了五十多块钱一件。”
会场一片嗡嗡声。
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大家安静,安静!”王会长双手向下摁声音,“这五十多块钱,刚刚够买棉纱,是够便宜的。但这个便宜咱不能占,咱就是要让他怎么运来的怎么运回去。”
寿亭跳起来:“王会长,你这话说得对。咱得分个里外,知道轻重。我先把话放在这里,谁要是买船上的日本布,我陈六子就操他祖宗!就按王会长说的办,让小日本怎么拉来的怎么拉回去。”这时,寿亭突然问身边的明祖:“孙掌柜的,我说的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