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工夫,只听得她的朋友又说:“你是个慡快人,决不会开我的玩笑。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是和四月里一样。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再也不提起这桩事。”
伊丽莎白听他这样表明心迹,越发为他感到不安和焦急,便不得不开口说话。她立刻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自从他刚刚提起的那个时期到现在,她的心情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她愿意以愉快和感激的心情来接受他这一番盛情美意。这个回答简直使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正象一个狂恋热爱的人一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无限乖巧、无限热烈地向她倾诉衷曲。要是伊丽莎白能够抬起头来看看他那双眼睛,她就可以看出,他那满脸喜气洋洋的神气,使他变得多么漂亮;她虽然不敢看他的脸色,却敢听他的声音;只听得他把千丝万缕的感情都告诉了她,说她在他心目中是多么重要,使她越听越觉得他情感的宝贵。
他们只顾往前走,连方向也不辨别一下。他们有多少心思要想,多少情感要去体会,多少话要谈。实在无心去注意别的事情,她马上就认识到,这次双方所以会取得这样的谅解,还得归功于他姨母的一番力量,原来他姨母回去的时候,路过伦敦果真去找过他一次,把她自己到làng搏恩来的经过、动机,以及和伊丽莎白谈话的内容,都一一告诉了他,特别把伊丽莎白的一言一语谈得十分详细,凡是她老人家认为嚣张乖癖、厚颜无耻的地方,都着重地说了又说,认为这样一来,纵使伊丽莎白不肯答应打消这门亲事,她姨倒一定会亲口承诺。不过,也是老夫人该倒霉,效果恰恰相反。
他说:“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这一次倒觉得事情有了希望。我完全了解你的脾气,我想,假若你当真恨我入骨,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你一定会在咖苔琳夫人面前照直招认出来。”
伊丽莎白涨红了脸,一面笑,一面说:“这话不假,你知道我为人直慡,因此才相信我会做到那种地步。我既然能够当着你自己的面,深恶痛绝地骂你,自然也会在你任何亲戚面前骂你。”
“你骂我的话,哪一句不是活该?虽然你的指斥都没有根据,都是听到人家以讹传讹,可是我那次对你的态度,实在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责备。那是不可原谅的。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免不了痛恨自己。”
伊丽莎白说:“那天下午的事,究竟应该谁多负责任,我们也用不着争论了,严格说来,双方的态度都不好,不过从那次以后,我觉得我们双方都比较有礼貌些了。”
“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几个月以来,一想起我当时说的那些话,表现出的那种行为,那种态度,那种表情,我就觉得说不出地难过。你骂我的话,确实骂得好,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假如你表现得有礼貌一些就好了。’你不知道你这句话使我多么的痛苦,你简直无从想象;不过,说老实话,我也还是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承认你那句话骂得对。”
“我万万想不到那句话对你有那样大的影响。我完全没有料到那句话竟会叫你难受。”
“你这话我倒很容易相信。你当时认为我没有一丝一毫真正的感情,我相信你当时一定是那样想法。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你竟翻了脸,你说,不管我怎样向你求婚,都不能打动你的心,叫你答应我。”
“哎哟,我那些话你也不必再提,提起来未免不象话。告诉你,我自己也早已为那件事觉得难为情。”
达西又提起那封信。他说:“那封信……你接到我那封信以后,是否立刻对我有好感一些?信上所说的那些事,你相信不相信?”
她说,那封信对她影响很大,从此以后,她对他的偏见都慢慢地消除了。
他说:“我当时就想到,你看了那封信,一定非常难受,可是我实在万不得已。但愿你早把那封信毁了。其中有些话,特别是开头那些话,我实在不愿意你再去看它。我记得有些话一定会使你恨透了我。”
“如果你认为一定要烧掉那封信,才能保持我的爱情,那我当然一定把它烧掉;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怎样容易变心,也不会看了那封信就和你翻脸。”
达西说:“当初写那封信的时候,我自以为完全心平气和,头脑冷静;可是事后我才明白,当时确确实实是出于一般怨气。”
“那封信开头也许有几分怨气,结尾却并不是这样。结尾那句话完全是一片大慈大悲。还是不要再去想那封信吧。无论是写信人也好,受信人也好,心情都已和当初大不相同,因此,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应该把它忘掉。你得学学我的人生观。你要回忆过去,也只应当去回忆那些使你愉快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你有这种人生观。对你来说,过去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应该受到指责,因此你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便觉得件件满意,这与其说,是因为你人生观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可是我的情形却是两样。我脑子里总免不了想起一些苦痛的事情,实在不能不想,也不应该不想。我虽然并不主张自私,可是事实上却自私了一辈子。从小时候起,大人就教我,为人处世应该如此这般,却不教我要把脾气改好。他们教我要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又让我学会了他们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个独生子(有好几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给父母亲宠坏了。虽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别是父亲,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肠,和蔼可亲),却纵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还鼓励我如此,教我如此。他们教我,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别人的见识,鄙薄别人的长处,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我都是受的这种教养,好伊丽莎白,亲伊丽莎白,要不是亏了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如此!我哪一点不都是亏了你!你给了我一顿教训,开头我当然受不了,可是我实在受益非浅。你羞rǔ得我好有道理。当初我向你求婚,以为你一定会答应。多亏你使我明白过来,我既然认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她欢心,我又一味对她自命不凡,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当初你真以为会博得我的欢心吗?”
“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你一定会笑我太自负吧?我当时还以为你在指望着我、等待着我来求婚呢。”
“那一定是因为我态度不好,可是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我决不是有意欺骗你,可是我往往凭着一时的兴致,以致造成大错,从那天下午起,你一定是非常恨我。”
“恨你!开头我也许很气你,可是过了不久,我便知道究竟应该气谁了。”
“我简直不敢问你,那次我们在彭伯里见面,你对我怎么看法。你怪我不该来吗?”
“不,哪儿的话;我只是觉得惊奇。”
“你固然惊奇,可是我蒙你那样抬举,恐怕比你还要惊奇。我的良心告诉我说,我不配受到你的殷勤款待,老实说,这当时的确没有料到会受到份外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