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子路和冉有。公西华呢?也是个有能力的,尤其擅长外jiāo。据《论语·雍也》,公西华曾出使齐国。公西华走了以后,冉有就为他的母亲向孔子请求小米(请粟)。这个“请粟”是要还是借?不清楚。冉有为什么能向孔子“请粟”?因为擅长理财的冉有,这时是孔子的大管家(宰)。他是先当孔子的宰,为孔子理财,然后才当季康子的宰,为季康子理财的。冉有“请粟”,孔子怎么说?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与之釜)。冉有请求再加一点。孔子说,那就再加二斗四升(与之庾)。结果呢?冉有给出的小米,大大超过这个数字(与之粟五秉)。孔子就不高兴了。孔子说,阿赤出使齐国,坐着高级轿车(乘肥马),穿着漂亮衣服(衣轻裘)。君子“周急不继富”,只可雪里送炭,哪能锦上添花?
五 谁是好学生(2)
此事是一个疑案,有许多问题弄不清。比方说,公西华出差,为什么要孔子给钱?他出的究竟是公差(替鲁君办事),还是私差(替孔子办事)?公西华“乘肥马,衣轻裘”,他的母亲为什么还没钱用?公西华家里缺钱缺粮,他自己为什么不说,要冉有去“请粟”?这些问题,学术界历来争执不下。我认为,公西华出的是公差。他“乘肥马,衣轻裘”,是鲁君给他的待遇,也是为了鲁国的体面。但公款不能私用,公西华也不能把鲁君的钱给母亲,或者让母亲和自己一样“乘肥马,衣轻裘”。挪用公款是不忠,母亲没钱是不孝。忠孝不能两全,公西华只能如此。冉有却认为,一个人在外头风光体面,家里也不能穷兮兮的。可是这话并不能去对鲁君讲,也就只好向老师要钱。孔子认为冉有的要求有一定道理,就批准了六斗四升再加二斗四升。冉有呢?觉得这么一点小米,并不能使公西华的母亲也和她儿子一样体面,就自作主张给了一大笔。这就和孔子的想法不同了。孔子认为,即便是慈善事业,也不是这么做的。何况冉有的做法,还是慷他人之慨?
事实上,就在“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这一章后面,紧接着就有一条相关记录,也在《论语·雍也》。这记录说,孔子有个学生叫原思。原思就是原宪,字子思,生于公元前515年,比孔子小三十六岁,“huáng埔三期”的。这人是个贫困生。如果说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富的,原宪就是最穷的。公西华家里没钱,那是相对他在外面的风光而言。原宪却是真穷,穷得叮当响。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孔子让他做了自己的管家(应该是在冉有做了季康子的宰之后),并给他“粟九百”。九百什么?斗?升?斛?石?不知道。但孔子的俸禄是“粟六万”,九百也算不少。可是原宪不要。孔子就说:你不要拒绝。自己不吃,也可以给乡亲们嘛!可见孔子并不小气,但有原则。该给就给,该多少就多少,不该就不给。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姑妄言之。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三点。第一,孔子的生活水平至少是小康,否则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学生。第二,孔门有如大夫的家族,有老板(孔子),还有管家(宰)。第三,孔门师生关系不错,有如家人。学生帮先生管事,还多少有一点自主权。同学之间,也像兄弟,连同学家里的事都管。
这就是公西华的情况。公西华达到了最高境界吗?也没有。孔子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仁。孔子对公西华的评价是什么?和子路、冉有一样,也是“不知其仁也”。其他学生呢?孔子没说,估计也不算。因为在孔子看来,就连他自己,都达不到。孔子说得很清楚:“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也就是说,圣和仁这两种评价,我是不敢当的。孔子都不敢当,就别说是学生们了。
有人说,孔子这话是谦虚、客气,不能当真。因为在“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后面,还有孔子的自我评价──要说我这个人“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倒还差不多(可谓云尔)。于是人们就想:孔子,不会只是学习不厌烦、育人不疲倦吧?孔子的境界,也不会仅此而已吧?可见“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是谦虚。
孔子是谦虚吗?未必。实际上“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这个评价并不算低。所以公西华马上就接了一句:这正是我等学不来的(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当然,公西华也可能是拍马屁。但不管怎么说,孔子自己不算“仁”,学生们也就算不了,包括曾皙。
五 谁是好学生(3)
那么,孔子欣赏曾皙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曾皙这个人,在孔门弟子中,远不如他儿子曾参重要。他在《论语》中,也就出现了一次。按照孟子的说法,他也不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孟子说,孔子最欣赏的,是“中行之士”,叫做“中道”。次一等,是“狂放之士”,叫做“狂者”。再次一等,是“狷介之士”,叫做“狷者”。最次一等,是“好好先生”,叫做“乡原”(也叫“乡愿”)。中行之士不偏不倚,中规中矩,合于中庸之道,最好。狂放之士积极进取,但志大才疏,次之。狷介之士洁身自好,但消极无为,再次。好好先生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同流合污,看起来还无可指责,最坏,简直就是贼害道德的人,即“德之贼”。曾皙,就是第二等的狂放之士,即“孔子之所谓狂”(《孟子·尽心下》),孔子怎么会十分欣赏?但如果孔子并不欣赏,请问他那个“吾与点也”又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没人知道。就连曾皙自己,大约也一头雾水。下课以后,他故意落在后面,问这问那,就因为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单单夸他。可惜曾皙不敢直接问,孔子也不直接答。说了半天,还是不清不楚,惹得后人乱猜。从朱熹开始,就各种说法都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倒是比较赞成李泽厚先生的观点,孔子也许不过“一时赞叹”,未必有什么深意。但要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怕也不是。意思嘛,应该还是有一点的。事实上,即便曾皙本人不是孔子最欣赏的学生,他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志愿,孔子还是真欣赏。所谓“吾与点也”,既是孔子“一时之赞叹”,恐怕也是他“由衷之赞叹”。
这就有点意思了。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就是“乐”。
乐,是孔子学说的重要范畴之一。在孔子那里,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治学的最高境界就是“乐”。孔子有句名言,叫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也就是说,对于知识和学问,知道不如喜欢,喜欢不如快乐,快乐是最高境界。为什么?孔子没说,但可以从他的另一句话去猜。孔子的另一句名言,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还有一句话也可以做参考,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己,就是自己;人,就是别人。为己,就是为自己;为人,就是为别人。同样,求己,就是求自己;求人,就是求别人。所以这两句话,就可以理解为“为人不如为己”和“求人不如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