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诸子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显然,在庄子看来,再高的官位,也不过一只死老鼠;靠投机取巧巴结上司而升官发财,则等于舔痔疮。即便是堂堂正正地被聘做官,也等于是死得只剩下骨头,还不如像乌guī那样拖着尾巴在泥巴里打滚,或者做一只孤独的小牛。这是什么人的观点?隐士的观点。前面说过,所谓隐士,就是“有本事”却“不做事”,或者说“不做官”。庄子有本事,是没有问题的。他不肯做官,也是肯定的。所以,庄子至少在思想上属于隐士这一类人。

  老子呢?司马迁说是“隐君子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不过司马迁说的老子,却未必是《老子》的作者。《老子》一书作者的身份,其实是搞不清的。我们只能猜测他是隐士,姑且算作“疑似”。不过,真正的隐士(比如前面说到的荷蓧丈人),恐怕是连话都不会多说的,更不会和别人辩论。所以,严格地说,老子和庄子都顶多只能算是“隐士哲学家”。既然如此,那么,对于同为“隐士哲学家”的杨朱的观点,他们的态度如何呢?

  当然会赞成或者同情。

  二 从杨朱到老庄(3)

  前面说过,杨朱的观点,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老子怎么说呢?老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庄子又怎么说呢?庄子的说法,是“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庄子·在宥》),几乎如出一辙。在这里,贵和爱,都是动词。放在第一个字,叫“动词前置”。若,按照《小尔雅·广言》的解释,就是“乃”。所以“贵以身为天下”,就是“贵自身超过贵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就是“爱自身超过爱天下”。如此,老子这句话,也包括庄子的话,就可以这样理解:重视自己超过重视天下,爱护自己超过爱护天下,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请参看高明《帛书老子校注》)。甚至我们还可以补充一句: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这话恐怕不少人听了都会吓一跳。有没有搞错?可以托付天下的,难道不是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仁人志士?难道能够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还重的“自私鬼”?这些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把天下jiāo给他们,放心吗?

  其实,如果了解道家,尤其是熟悉《老子》一书,就会发现这是典型的“老子式思维”。老子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的?是“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也就是反过来思考问题,反过来表述观点。这样一种“反向思维”,在《老子》一书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rǔ”(《老子·第四十一章》)。也就是说,明白就像隐晦,前进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洁白就像污黑。按照这个逻辑,当然是“大公若私”、“为公若己”,越是重视爱护自己,就越是可以托付天下。

  问题是我们不能只顺着老子的逻辑来,还得看有没有道理。依我看,老子的说法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个人的天下。所以,重视爱护天下,就是重视爱护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而且,这种重视和爱护,就应该从自己开始。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样,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重视、不爱护,怎么能指望他重视别人、爱护别人,重视天下、爱护天下?不信你看那些视死如归的“侠客”或者“江湖好汉”,自己脑袋固然别在腰带上,别人的脑袋又何曾放在眼里?显然,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别人;首先爱护自己,才能爱护社会。真正贵天下、爱天下的,也一定是贵自己、爱自己的。

  结论是:爱护天下,请从爱护自己做起。

  这样一说就清楚了。爱护天下,既然必须从爱护自己做起。那么,要拯救天下,也就只有先拯救自己。如果人人爱护自己,人人重视自己,或者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

  不过这里仍有问题,因为老庄的说法与杨朱并不完全相同。老庄的“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都是前提,最后还是要“寄天下”和“托天下”,只不过“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庄子·人间世》),先救自己,后救天下而已。杨朱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不同,是说只有当所有的人都不需要做出牺牲拯救天下时,天下才真正太平了。但仔细想想,这种表面上的不同,也就不成问题:如果人人都可以寄托天下,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天下,天下还需要拯救吗?或者换一种说法也行:如果人人都不需要被人寄托,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天下还需要拯救吗?

  二 从杨朱到老庄(4)

  这就有了第二个结论:最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和寄托的。

  这也正是庄子的观点。在《大宗师》篇(《天运》篇也有),庄子说,泉水gān了(泉涸),鱼儿们一齐被困在陆地上(鱼相与处于陆),相互用湿气呼吸(相呴以湿),相互用唾沫滋润(相濡以沫),哪里比得上生活在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彼此相忘,互不相识呢(不如相忘于江湖)?众所周知,相濡以沫,一直被视为我们民族的美德,庄子对此显然也并不否定。然而在他看来,这并非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根本用不着这样。因为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水gān了(泉涸)。那么,泉水不gān,岂不更好?所以我曾经说,我无比敬重见义勇为的人,但决不希望人人都成为这样的英雄。因为一旦有见义勇为,就同时意味着有灾难和犯罪。从这个角度讲,能够“相忘于江湖”,确实比相濡以沫还好。人人“相忘于江湖”的社会和时代,就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杨朱的说法与老庄并不矛盾,反倒顺理成章。这样的思想,当然不能简单地否定。

  于是又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谁都不用管谁,才叫天下太平。

  问题是,这可能吗?

  可能,但没保证。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的时候,确实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而且,如果每个人的“门前雪”都打扫gān净了,也就用不着去管别人的“瓦上霜”。不过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青山长绿,泉水长流。可惜,谁也不能保证那泉水不gān。没有人祸,还有天灾么!也因此,我们仍必须高度肯定相濡以沫,肯定见义勇为。何况chūn秋战国时期,人祸也并不比天灾少。频繁的战争,频繁的动乱,频繁的宫廷政变,哪一天消停过,又哪有什么“相忘于江湖”?恐怕只有“相斗于战场”。这才有了众多思想家的争鸣,即都希望为这个有病的社会和动乱的时代,找到一个医治的办法和救助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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