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观点,庄子也有。庄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也是不推崇贤良(不尚贤),不使用能人(不使能),统治者就像树上的叶子,老百姓就像地上的麋鹿,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庄子·天地》)。这不就是“动物世界”吗?说得好听,大约也可以叫做“回归自然”。这可是儒家和墨家不赞成的。想想墨子怎么说?墨子认为不能“天下大乱,若禽shòu然”(《墨子·尚同上》)。孟子又怎么说?孟子说“无父无君,是禽shòu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见儒墨两家都反对把人类社会变成动物世界,这也正是他们与道家的分歧。
那么,道家为什么要把人民变成动物呢?因为在他们看来,所谓“太平盛世”,就应该是浑浑噩噩的。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老子·第五十八章》)也就是说,统治者稀里糊涂,老百姓就纯朴敦厚;统治者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怀鬼胎。可见为了做到混沌一片,不但要愚民,还要愚君,而且首先要愚君。
这一点,也很明确。老子说,从古至今,善于奉行“道”的(古之善为道者),都不用“道”来开发民智(非以明民),而是用来愚民(将以愚之)。因为国家之所以难以治理,就因为老百姓懂得太多(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要治国,就要愚民;要愚民,就要愚君;要愚君,就得反智。如果一个君主雄才大略,聪明绝顶,还要把这聪明用来治国,那他就是一个“国贼”。相反,如果他傻乎乎的,或者装聋作哑,甚至装疯卖傻,那就是天下和国家的福气。为什么呢?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统治者心明眼亮,老百姓不也跟着聪明伶俐起来?所以,就算装,你也得糊涂。这就叫“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老子·第六十五章》)。
由此可见,道家的愚君,归根结底是为了愚民。为了愚民,又不惜反智。这正是后世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思想来源之一。但我们必须讲清楚,后世的政策,是只愚民不愚君。他们也不愚官,反倒要求官员饱读诗书。这就不好把账都算到道家头上了。要知道,道家的观点,是民也愚,官也愚,臣也愚,君也愚,最好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虫。
三 无为之谜(4)
都是一群糊涂虫又怎么样呢?就“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了。这就是人类原始的生存状态。因此,道家不但反智,还要反文明,尤其是科技文明。《庄子·天地》说,有一次,子贡途经汉yīn,看见一位老人在浇菜园。这老人挖了一条隧道进入井中(凿隧而入井),用水瓮装了水,再抱着装满水的瓮从隧道里出来,去浇菜园子(抱瓮而出灌)。子贡说,先生这不也太费事了吗?为什么不用水车呢?用水车,事半功倍呀!老人的脸一下子就变了,然后冷笑一声说:一个人,如果用了投机取巧的器械,就一定有投机取巧的事情(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投机取巧的事情,就一定有投机取巧的用心(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你以为我是不知道有水车呀?我是不屑于用(羞而不为也)!哈!幸亏庄子没有生活在今天。他要是生活在今天,看见我们的这些电脑呀手机呀,还不得气晕过去!
庄子的这个思想值得注意,它绝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反对科技文明”就可以打发的,其中有很深刻的东西需要我们思考。比方说,科技文明果真就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吗?在科技进步的背后,就没有人类付出代价吗?浇园老人说得对,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有了机心,就心性不纯(纯白不备);心性不纯,就心神不宁(神生不定);心神不宁,就无法与道同一(道之所不载)。结果,我们原本要追求的幸福,可能就反倒没有了。
没错,人类不能没有科技进步,科技进步也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至少,它能使我们的生活更方便,更快捷,更有效率,也更安全和舒适。但是,为了这些方便、快捷、效率、安全和舒适,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比方说,自从有了复印机,许多学生就不会记笔记了;自从有了照相机,许多画家就不会画写生了。有个段子说,现在的人为什么“言而无信”?答案是因为有电话。又有人说现在的人为什么不会写情书?答案是因为有短信。电话好不好?好。当时就能对话,不用望穿秋水么!可视电话就更好,不但能听到声音,还能看见样子。但是,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封书信的那种欣喜若狂,没有了。捧在手里反复阅读的那份感觉,也没有了。当然,短信也可以保存,也可以拿出来反复看。可是,现在的短信,比得上当年的情书吗?没错,你也可以把短信写得jīng彩一些,漂亮一些,问题是,现在gān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还有那份心境吗?当我们坐在飞机上,像一件特快专递的包裹被运送时,还有“细雨骑驴出剑门”的情趣吗?微波炉热就的方便食品里面,能够有妈妈的味道吗?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当一切都变得方便、快捷、有效率时,我们还会觉得珍贵吗?
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性,有得也就有失。我们不能因为科学技术有了进步,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享受现代科技文明带来的好处,一边抱怨它的不足。毕竟,科学技术不是万能的,它不能包办我们的一切,更不能包办我们的幸福。幸福不是科学的话题,也不是科学的任务。在自然科学之外还必须有人文学科,道理就在这里。
事实上,老子和庄子之所以主张反智,主张愚民,就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在他们看来,人类要想幸福,就必须“人如赤子,民如野鹿”。也就是说,社会,最好回到原始状态;个人,最好回到婴儿状态。社会的原始状态,就是人的婴儿状态。你看婴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点顾忌都没有,多好?所以,一个人,没心没肺,就最快乐。只要没心没肺,就能过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了,想那么多gān什么!
这就是老庄的反智和愚民。而且,按照老子和庄子的思路,愚民的结果是愚君,愚君的结果是反智,反智的结果是反文明。既然是反文明,那就不但要反科技、反知识、反智慧,还得要反对一样东西。反什么?反道德。
事实上,老子和庄子也是将知识智慧和仁义道德放在一起,来加以反对的。《老子·第十九章》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段话,可谓“三绝三弃”。其中,“绝圣弃智”就是不要圣贤,“绝仁弃义”就是不要道德,“绝巧弃利”就是不要功利。利也不要,德也不要,圣贤也不要。儒家和墨家当作宝贝的,道家都不要。而且,在老子他们看来,只有把儒墨两家视为宝贝的东西都消灭得gāngān净净,天下才能太平,人民才能幸福。
老子不要的,庄子也不要。不但不要,还要讽刺。庄子说,仁义道德是什么?是盗贼也有的东西。在《胠箧》篇,庄子借当时一位江洋大盗的口说:准确地猜出室内收藏的东西,这就是圣明(妄意室中之藏,圣也);行窃的时候第一个冲进去,这就是勇敢(入先,勇也);撤退的时候最后一个出走,这就是义气(出后,义也);知道能不能得手,这就是巧智(知可否,智也);坐地分赃时人人有份,大家一样,这就是仁爱(分均,仁也)。庄子说,这个qiáng盗遵循的,哪一条不是儒家的道德,哪一条不来自所谓圣人的教导?看来,没有“圣人之道”,好人固然无法立身,qiáng盗同样也不能成功。显然,圣人之道也好,仁义道德也好,是好人和qiáng盗都用得上的,而且qiáng盗还用得更好。因此,庄子得出结论──“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也就是说,只有消灭仁义道德,才能实现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