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可以举例说明吗?
答: 可以。比方说,墨子曾经愤怒地质问,杀一个人就该判死罪,发动侵略战争,攻打别的国家,大规模地屠杀人民,该判多少重罪?这个问题,孟子就回答了。
问: 孟子怎么回答?
答: 死刑都不能赎他们的罪(罪不容于死)!所有的好战分子、战争狂人,都应该判处极刑,叫“善战者服上刑”。请大家看看,这像不像墨子?又比方说,他们都主张改革人事制度,只不过孟子的说法叫“尊贤使能”,墨子的说法叫“尚贤事能”,意思都一样嘛!
问: 他们也都主张爱,对吧?
答: 对,而且说法非常相似。墨子的主张,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孟子的主张,则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请大家看看,这两种说法像不像?实在太像了,简直就如出一辙。
问: 那他们怎么又弄得水火不相容?
答: 说来好笑,他们的分歧之一,竟然只是“爱有没有商量”。墨子认为“没商量”,孟子认为“有商量”,而且必须“商量”。
问: 这又是什么意思?
答: 墨子认为,爱,是无私的。既然“无私”,就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也不分亲疏贵贱、民族种族,统统一样地爱。这样一种没有等级和差别的爱,就叫“兼爱”,类似于今天我们说的“博爱”。既然统统一样地爱,当然“爱你没商量”。
问: 孟子反对这个意见?
答: 反对。孟子说,爱是有等级、有差别的。一个君子,最爱的应该是“双亲”,其次是“民众”,再次是“万物”。君子对于万物,只需要爱惜,不需要仁德。对于民众,只需要仁德,不需要亲爱。亲爱只能给亲人,而且首先给父母,然后再推而广之,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这就叫“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在这里,越亲近,爱得就越深、越多;越是疏远,则爱得越浅、越少。这就叫“爱有差等”。这样一种有差别、有等级、有商量的爱,就是“仁爱”。这就是儒家的主张。
问: 儒家讲“仁爱”,墨家讲“兼爱”;儒家“有商量”,墨家“没商量”?
答: 简单地说,就是这样。
问: 为此,儒墨两家就吵起来了?
答: 还吵得不可开jiāo。
墨子虽然漏dòng多多,却是一脚踩痛了儒家的jī眼
问: 儒墨两家怎么争论呢?
答: 当然是墨子先批判儒家。比方说,《墨子》的《耕柱》篇,就记录了墨子与一个儒家之徒的辩论。这个儒家之徒,就是前面说过的巫马子。他对墨子说,我和先生不一样。我可不能兼爱,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差别没有商量地爱。我爱邻国,肯定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肯定超过爱邻国;爱老乡,肯定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肯定超过爱老乡;爱双亲,肯定超过爱族人;爱自己,肯定超过爱双亲(爱我身于吾亲)。为什么呢?越近就越亲,越亲就越爱嘛!别人打我,我会疼;打别人,我不疼。我为什么不救助自己,却要去管别人的痛痒?所以我只可能损人利己(杀彼以我),不可能舍己为人(杀我以利)。
问: 墨子怎么说?
答: 墨子问他,先生的主张,是准备藏在心里呢,还是打算告诉别人?
问: 巫马子怎么回答?
答: 巫马子说,为什么要藏起来?当然告诉别人。墨子说,那好,那你就死定了。
问: 为什么?
答: 因为按照墨子的逻辑,巫马子的主义宣布以后,人们的态度无非两种,一是赞成,二是反对。是不是?
问: 不一定吧?也可能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答: 没错!这正是墨子逻辑的一个漏dòng。不过我们姑且放过它,且看墨子如何推理。
问: 行。墨子往下怎么推理?
答: 墨子说,赞成的人会怎么样呢?会实践你的主张。你主张损人利己是不是?那好,他就照你说的做,也损人利己。而且,就杀你,利他自己。
问: 这个推理成立。因为对于其他人来说,巫马子就是“别人”。
答: 所以墨子对巫马子说,有一个人赞成你的主义,就有一个人来杀你;十个人赞成,十个人来杀;如果天下人都赞成,天下人都会杀你。损人利己的结果,岂非自取灭亡?
问: 这个推理好!损人利己的问题,恐怕正在这里。你损人利己,别人也损人利己,最后是大家都受损,包括主张和实行损人利己的人自己。所以,损人利己,是绝对不能提倡的。它对社会,对大家,对每个人都不利,都是损害和祸害。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巫马子死定了,不是还有反对他主张的人吗?
答: 是的。反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墨子说,他们会认为你妖言惑众,也要杀你。所以,有一个人反对你,就有一个人来杀你;有十个人反对,就有十个人来杀;天下人都反对,天下人都来杀。赞成的人也杀你,反对的人也杀你,想想看,你巫马子是不是死定了?
问: 不能这么说吧?
答: 为什么不能?
问: 主张损人利己虽然不对,也不能就治人家的死罪呀!再说了,巫马子是把他的主张说出来了,这才被人追杀。如果他不说只做呢?要知道,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不咬人。那些真正损人利己的家伙,几乎从来就是只做不说的。巫马子,充其量不过是“会叫的狗”。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未必真gān。你把他杀了,岂非制造冤案?
答: 这也正是墨子的问题,他总是喜欢把话说死,说绝,结果往往留下漏dòng。
问: 还有什么漏dòng?
答: 墨子为了证明无差别、没商量的“兼爱”是对的,有差别、有商量的“仁爱”是错的,设定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兼”,一个叫“别”。兼,就是人与人无差别。别,则是有差别。由此,墨子逻辑地得出结论--兼则爱,别则恨。不兼则不爱,是爱就没商量。
问: 这个结论又是怎么推出来的?
答: 墨子问,现在天下这么乱,坏事这么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这些人爱别人、帮别人,还是因为他们恨别人、害别人?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恨,是因为害。那么,这些恨别人、害别人的人,是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呢,还是认为有差别呢?肯定是有差别。可见主张“别”,就会恨。恨,就会害别人,天下也就会大乱。相反,天下太平的时候,谁都不欺负谁,谁都不伤害谁,谁都不压迫谁,是什么原因?相信大家都会说,是因为爱,是因为帮。为什么爱?为什么帮?因为把别人看得和自己一样,没有差别。所以,有差别的“仁爱”是错的,无差别的“兼爱”是对的。
问: 不见得吧?害人并不一定因为恨。比如小偷去偷东西,是因为恨那些物主吗?恐怕多半不是。同样,国与国相互战争,家与家相互掠夺,人与人相互残害,我看也不是因为恨,而是“资产重组”的“利”所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