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造神运动?
答:准确地说是“造圣运动”。因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传统,尤其是儒家的文化传统,不是“鬼神崇拜”,而是“圣人崇拜”。
问:对此,老子和庄子是什么态度?
答:表面上看不太一样。老子是“重塑”,庄子是“解构”。《老子》一书中的圣人,不做什么(处无为之事),不说什么(行不言之教),不自chuī自擂(不自伐),不自高自大(不自矜),谦卑、低调、克制、无为,还有点傻乎乎(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就像刚刚出生的小孩
(如婴儿之未孩)。这是作者重塑的圣人形象。
问:《庄子》一书中的圣人呢?
答:就是儒家、墨家的“圣人”,但被庄子揭了皮。庄子说,儒家、墨家,都把圣人奉为道德楷模,却不知道他们的道德是qiáng盗也有的。准确地猜出室内收藏的东西,这就是“圣”;行窃时冲锋在前,这就是“勇”;撤退时最后出走,这就是“义”;知道能不能得手,这就是“智”;分赃时人人有份,这就是“仁”。庄子说,这个qiáng盗遵循的,哪一条不来自所谓“圣人”的教导?qiáng盗做得还更出色。因此,庄子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
问:什么结论?
答:“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问:确实惊世骇俗。庄子为什么要这样说?
答:因为到了庄子的时代,像老子那样“正面引导”已不能奏效,只能“解构”。但不论老子、庄子,对儒墨两家“圣人”的看法是一样的──既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
问:为什么是“自作多情”?
答: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世界要有人治理。
问:不需要吗?
答:不需要。老子和庄子都认为,有天地就有万物,有万物就有人民。天地既然创造了人类,自然会让他们存活下去;人类作为天地的子民,自然懂得如何生存,哪里需要什么人来“治理”?你们这些“先王”、“圣人”,又操的哪门子心,瞎忙活什么呢?
问:那应该怎么办?
答: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让人民该gān嘛gān嘛,不要管。老子甚至还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叫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问:什么意思?
答:刍狗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法是草和狗,还有一种说法是草扎的狗,总之是不必看重的东西。因此,所谓“以百姓为刍狗”,就是“别把人民当回事”。
问: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答:不是“不像话”,而是“太难听”。实际上,老子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他的意思是说,你看,天地创造了万物,创造以后还管吗?不管。不管,当然是“不仁”。天地尚且“不仁”,人又何必多管闲事?你以为老百姓喜欢你们管呀?不喜欢!他们巴不得你把他当“刍狗”。你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自由了。相反,你要是特当回事,什么都管着,请问烦不烦呀?所以,孔子的“仁爱”,墨子的“兼爱”,其实都是自作多情。
问:自作多情又怎么样?
答:自讨没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回事的结果是管闲事,管闲事的结果是生闲气,生闲气的结果是惹事端,惹事端的结果是再来管,结果越管越乱事越多。这叫什么?这叫“无事生非,恶性循环”,整个一“瞎折腾”,最后只能是“没救”。
最好的治理就是不治理最好的领导一定看不见
问:看来,道家的主张,就是“不折腾,才有救”。
答:正是。
问:那怎样才能“不折腾”?
答:十二个字──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
问:愿闻其详。
答:先说“君无为”。老子说,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它的管理、统治、领导,有四种情况,也是四个等级。第一种叫“下知有之”,老子认为是“太上”,也就是“最好”。
问:什么叫“下知有之”?
答:就是下级和民众,仅仅知道最高层,有那么一两个领导人而已,并不产生实际上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等于没有。所以,也有版本写作“不知有之”,就是社会和国家虽然有领导,下级和民众却根本就不知道。
问:形同虚设呀?
答:是的,虚君。
问:为什么要“虚君”?
答:因为按照道家的观点,最好的社会是不需要救助的,也是不需要治理的。一旦有了治理,天下就会大乱。因此,最好的治理就是不治理,最好的领导一定看不见。但请注意,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领导是存在的,又好像不存在,是“不在之在”。
问:其次呢?
答:第二等,叫“亲而誉之”,就是亲近赞美;第三等,叫“畏之”,就是惶恐畏惧;最差的叫“侮之”,就是侮rǔ蔑视。事情到这个份儿上,那就是乱世,离亡国不远了。
问:请问,亲、誉、畏、侮等等,是单向的呢,还是双向的呢?
答:一般都理解为单向的。下级和民众对待领导的态度,最好的是有他没他,其次是爱他夸他,再次是怕他躲他,最坏是恨他骂他。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老子的这段话,我认为也可以理解为领导与群众的双向关系。最好的,是领导不管事,群众不在乎;其次,是领导爱群众,群众夸领导;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rǔ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但不管怎么说,“虚君”都是最好的。
问:领导人形同虚设,又有什么好处呢?
答:虚君,就无为;无为,就不折腾。相反,实君,就有为;有为,就折腾。从尧舜禹到夏商周,为什么折腾个没完?在道家看来,就因为不但领导人太想有所作为,而且他们能够有所作为。为什么?实的嘛!有实权又能办实事,就难免折腾。
问:莫非要他们放弃领导权?
答:没这意思。放弃了领导权,那还是领导吗?你要搞清楚,所谓“太上,下知有之”,或者“太上,不知有之”,不是没有领导,而是看起来好像没有,实际上还是有,是“不在之在”、“没有之有”。而且,按照道家的辩证法,不在之在,没有之有,可是“大在”、“大有”!这是最高境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在不在,大有没有嘛!
问:怎样才能做到“大在不在,大有没有”?
答:抓大放小。只抓大政方针,不管jī毛蒜皮。或者说,抓住根本。
问:根本是什么?做什么才能抓住根本?
答:根本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要知道,道家的“无为”,或者说,我们赞成、主张的“无为”,不是“不做事”,而是“不折腾”。怎样才能既做事,又不折腾?这可是大学问。事实上,只要做事,就难免折腾。这个时候,就必须有人说“不”。而且,为了保证“不折腾”,这个“不”还得领导来说,而且最好是最高领导来说。所以,他要考虑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不做什么,当然好像不存在。但是,由于他能够有效地防止折腾,他又是最大也最重要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