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能不能换一个词呢?
答:我是把法家所谓“法治”称为“律治”或“刑治”的,但不容易被人接受,同时也有不便之处,就先不换吧!总之我们要记住,法家是“法中无人”的。
问:什么叫“法中无人”?
答:就是没有保护人民群众合法权益的立法jīng神,也没有这方面的相应条款。这是法家之法最根本的问题。
问:其次呢?
答:立法太严,执法太苛。比如商鞅规定,但凡不务农而经商,或者gān农活不卖力的,老婆孩子都要被收为官奴。治安的要求,则是乱扔垃圾都要受肉刑。难怪商鞅一天就能杀七百人,有的是理由嘛!
问:bào政啊?
答:当然不是什么“仁政”,但也不是“bào政”,至少法家自己不承认。因为韩非的说法,是“仁bào者,皆亡国者也”,也就是仁政、bào政都要不得。
问:那该叫什么?
答:苛政。比方说,有一次韩昭侯酒醉睡着,管帽子的小吏给他盖了一件衣服,结果是管衣服和管帽子的都被杀头。前者的罪名是失职,后者的罪名是越位,统统该死。
问:是够苛刻的。
答:苛政猛于虎,老百姓还是受不了。
问:还有吗?
答:有。比如在法家“祖师爷”管仲的统治下,人民没有迁徙和改变职业的自由;而按照韩非的主张,人民甚至没有思想言论的自由。韩非有句名言,叫做“禁jian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问:什么意思?
答:禁其事,就是不准乱动;禁其言,就是不准乱说;禁其心,就是不准乱想。
问:既不能“乱说乱动”,更不能“胡思乱想”?
答:正是。众所周知,现代法治的原则,是只禁止某些(不是一切)行动,不禁止思想和言论。可是韩非他们刚好相反。首先要禁的,就是思想。
问:怎么禁呢?
答:把所有的思想文化遗产都消灭掉,同时把所有的知识分子读书人也都消灭掉,只留下国家法令和政府官员,谓之“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这不就是“焚书坑儒”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吗?
问:哼!所以说法家思想是“臭jī蛋”嘛!
答:但是里面也有“骨头”,也有可以抽象继承的东西。
看出“制度比人可靠”是法家的深刻之处
问:法家的思想,有什么可以继承的?
答:这就必须先来看看,他们为什么要主张“苛政”,为什么要设计“两面三刀”。
问:你说为什么?
答:为了保证世袭的君主坐稳江山。韩非他们很清楚,在世袭制的前提下,君主的个人资质是靠不住的。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个个都天纵聪明,生性仁德,有如尧舜?不可能。所以,只能把他们当作普通人来看待。
问:君主是普通人,怎么就要行苛政呢?
答:就因为他既比不上先王,又比不上圣人,甚至比不上贤人。先王有丰功伟绩,圣人有高风亮节,贤人有聪明才智,因此都有崇高威望。这就镇得住。普通人没有这些本钱,就得靠别的。靠什么?一靠权势,二靠手段,三靠威胁利诱,四靠严刑峻法。但最根本的,还是要靠体现了这一切要素的政策法令、规章制度,即“法家之法”。
问:为什么?
答:因为维持威势,使用权谋,也要有本事。君主如果弱智,就未必学得会。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国家体制设计为一架程序自动化、可以自行运转的机器。君主的任务,只是掌控按钮。帝王治天下,只要按一下,这可是再笨的人也能做的。
问:哈!原来法家的制度,是为笨蛋设计的。
答:也是为“聪明蛋”设计的。
问:谁是“聪明蛋”?
答:官员呀!世袭的君主可能是“笨蛋”,非世袭的官员却多半是“聪明蛋”。聪明当然不错,但有才未必有德。如果既缺德又多才,麻烦就大了。至少,那笨蛋管不住吧?
问:就不能德才兼备吗?
答:这当然好,可上哪儿找那么多?韩非说,一个国家,需要的官员成百上千。德才兼备的人呢?掰着手指头,十个都数不出来。如果所有的官员都必须德才兼备,这国就gān脆甭治了!
问:那又怎么办?
答:把官员也看作普通人。
问:普通人又怎么样?
答:普通人的共同心理,就是“趋利避害”。这是人性的本能。因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这是屡试不慡的,官员也不例外。
问:又说回来了,这不还是奖惩赏罚那“二柄”吗?
答:但是要有制度保证。也就是说,必须明确规定,一个人,如果做了某种好事,就肯定能得到奖赏,而且肯定会赏得他没齿不忘;如果做了某种坏事,则肯定会受到惩罚,而且肯定会罚得他魂飞魄散。但不论赏与罚,都必须依法办事,始终如一,形成制度,也就是“制度化”。这对于管理官员特别重要。
问:为什么对官员就特别重要呢?
答:因为官员虽然在道德上是“普通人”,在智力上却往往是“聪明蛋”呀!君主的奖惩赏罚如果随心所欲,因人而异,他就会耍心眼、钻空子、投机取巧。相反,如果“制度化”,聪明的他立刻就会明白,只有遵纪守法、克己奉公,才对自己最有利。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君主不就高枕无忧,可以“垂拱而治”了吗?
问:重赏和高压,就那么可靠吗?
答:韩非说可靠。当然,不吃这一套的也有。比如大隐士许由,就收买不了;大侠客盗跖,也恐吓不了。但这是少数人,个别人。治理国家,设计制度,却应该考虑多数人,一般人。韩非说,政治,是针对普通人的(治也者,治常者也);规则,也是针对普通人的(道也者,道常者也)。不针对普通人,则“治国用民之道失矣”。所以,政治家应该“用众而舍寡”,依靠适合普通人的制度,而不是个别人才有的道德,这就叫“不务德而务法”。
问:针对普通人来设计政治制度,就万无一失吗?
答:万无一失谈不上,十有八九吧!所以除了“法”,还得有“术”嘛!不过,相对于权术、权谋,韩非认为制度更根本,也更可靠。因为这制度在设计的时候,就根本没指望官员和老百姓是圣人。韩非说,高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决不寄希望于人人自觉行善(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只着眼于他们不gān坏事(用其不得为非也)。怎样防止人们gān坏事?办法也只有一个,就是通过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制度,让人们不敢作恶,不能作恶,想做也做不了。这就叫“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
问:制度比人可靠?
答:对!看出这一点,正是法家比儒、墨、道三家深刻的地方。但要注意,法家设计的那个制度本身,是有问题的。换句话说,法家设计的专制制度,不能要;主张“制度比人可靠”,很高明。因此,对于法家留下的这笔遗产,我们只能抽象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