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山之石:儒墨道法的救世之策_易中天【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问: 我们中国的先秦诸子,就提供了这样的思想武器?

  答: 提供了。因此,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时候,我主张大家能够静下心来读一读先秦诸子。将来,世界风平làng静,重归太平,我更主张这样做。

  问: 为什么这样说?

  答: 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先秦诸子留下的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而是应对变革的思想方法。有了这些思想方法,我们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看问题、想问题、解决问题。至少,也有一个“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比方说,我们可以看看,他们当时是拿什么来拯救自己的世界的。

  问: 应该是些很管用的办法吧?我也很想知道呢,能不能讲讲?

  答: 又急功近利了不是?别老想着有什么屡试不慡的办法,拿过来就能用。实话实说,我们现在之所以弄得问题多多,原因之一,就是太浮躁,太急功近利。不管讲什么,都要跟市场营销、企业管理、职务升迁等等挂钩,不挂钩没人听。周易禅宗,先秦诸子,《水浒》、《三国》、《红楼梦》,都看出“职场三十六计”来了,还美其名曰“国学”。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也未必管用。告诉你吧,那都是些“披着羊皮的huáng鼠láng”,至多是一些“术”。先秦诸子留下的,可不是那样的东西。

  问: 那你说他们留下了什么?

  答: 道。他们留下的是“道”,用来拯救当时世界的,也是“道”。天下无道,则唯道可以救之。所以就连最实用主义的法家,也留下了“道”。当然,法家也讲“术”。儒、墨、道、法四家当中,法家是最喜欢讲“术”的。但法家是讲“术”也讲“道”。他们留下的遗产当中,最宝贵的也是那些“道”。实际上,先秦诸子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们的争鸣虽由“救市”而起,他们的思考却超越了这个话题,想得更深刻、更长远。

  问: 怎么深刻,怎么长远?

  答: 面对当时必须拯救的世界,先秦诸子至少考虑了这样一些问题。比方说,我们到底应该要一种怎样的社会?我们到底应该要一种怎样的制度?我们到底应该要一种怎样的生活?我们到底应该要一种怎样的文化?还有,我们到底应该要一种怎样的价值观念?这就是他们的反思。也就是说,面对当时的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面对那四处着火的混乱局面,先秦诸子并不是急吼吼地端着一盆水就去救。他们还要想,好端端的世界,为什么会起火?火势为什么会蔓延?怎样才能真正扑灭?扑灭以后又该怎么办?国家究竟能不能长治久安?人民究竟能不能世代幸福?这才是他们真正要想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才是他们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继承思想文化遗产,不能成王败寇

  问: 那么,先秦诸子又怎么回答这些问题呢?

  答: 事情既然因“救市”而起,当然首先得弄清楚这个“市”为什么要“救”,社会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也就是“为什么会起火”和“火势为什么会蔓延”,等等。

  问: 问题出在哪里呢?

  答: 也有不同看法。道家的观点,是根本就不该有“市”。没有“市”,也就不必“救市”。

  问: 这个你前面说了。

  答: 以后也还要再说。

  问: 道家以外呢?

  答: 道家以外,大体上是儒家认为问题出在人心,法家认为问题出在制度,墨家认为问题既出在制度,也出在人心。

  问: 那他们的“救市方案”也不相同吧?

  答: 当然。儒家认为问题出在人心,因此主张“安心”;法家认为问题出在制度,因此主张“改制”;墨家认为问题既出在制度,也出在人心,因此既主张“改制”,也主张“安心”。

  问: 墨家好像全面一点。

  答: 也很深刻。制度的问题在哪,人心的问题在哪,墨家都说到了点子上,很到位。但同时,先秦诸子中,最不成功的也是墨家。

  问: 墨家为什么最不成功?

  答: 因为他们的办法最不管用,也最用不得。

  问: 这就怪了,怎么会这样?

  答: 这只能以后再说,我们这里先卖个关子吧!你喜欢读侦探小说吗?侦探小说里面的那些大侦探,都是这么说话的。

  问: 最成功的是谁?

  答: 法家。秦汉以后的政治制度,就是法家设计的。

  问: 为什么法家会成功?

  答: 因为法家的办法最管用。秦王国最后能一家独大,秦始皇最后能兼并天下,靠的就是法家的主张。我们知道,当时最迫切的需要是“救市”。谁的办法能解决问题,谁就吃香。所以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就将法家的学说钦定为国家意识形态。

  问: 但是汉武帝以后,国家意识形态是儒家的学说呀!

  答: 实际上是两家“共同执政”。儒家是公开的“执政党”,法家是暗中的“执政党”。

  问: 这么说,儒家学说也是管用的?

  答: 不管用。儒家学说和墨家学说一样,也救不了“市”。孔子周游列国,孟子游说诸侯,荀子着书立说,然而谁都不听他们的。为什么?不管用嘛!有趣的是,在后世,儒家的影响却是最大的。

  问: 当时不香后世香?

  答: 正是。

  问: 奇怪!这又是怎么回事?

  答: 这是一个“秘密”,也只能以后再说。

  问: 道家呢?

  答: 秦始皇之后,汉武帝之前,曾经一度是“执政党”。之后,就成为“在野党”,不过是“合法”的“在野党”,所以有时候也成为“参政党”。他们的影响,仅次于儒家。

  问: 道家的办法管用吗?

  答: 也不怎么管用。道家根本就反对“救市”,岂能管用?不过当真“崩盘”以后,就用得上了。比如西汉初年,统治者“贵huáng老,尚无为”,便造就了“文景之治”。但如果要“救急”,也是不管用的。

  问: 墨家呢,也是“参政党”吗?

  答: 墨家最惨,变成“地下党”了,影响也是最小的。

  问: 如此说来,墨家最差?

  答: 怎么能这样说?事实上,墨子对当时社会病症的描述最准确,诊断也最到位。而且,他的“救市方案”中蕴含的理想、追求和价值判断,都非常可贵,甚至极其宝贵。他的理想,也是最美好的。相反,最成功的法家,反倒问题最多。

  问: 你这样讲,我真是听不懂。

  答: 怎么听不懂?

  问: 墨家的诊断最到位,方案却最不可行;理想最美好,影响却最小。儒家的办法同样不管用,影响却最大。道家的办法有时候管用,影响却次于儒家。法家的办法最管用,也最成功,却又是问题最多的,影响也没儒家大。这都是一笔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肉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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