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3:奠基者_易中天【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任何时代的任何民族都要生存,都要发展,这是相同的。但如何生存,如何发展,各自不同。不同在哪里?在方式。比如有的靠游牧,有的靠农耕,有的靠商贸,有的靠掠夺。海盗和山贼,也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方式。

  但,任何一个文化成熟的民族,都会有一个“总方式”。正是这个“总方式”,决定了民族文化的具体方式,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吃饭用刀叉,中国人用筷子;也包括为什么西方人喜欢十字架,中国人喜欢太极图。

  这个总方式,就叫“文化内核”。

  那么,它是什么?

  西方是个体意识,中华是群体意识。

  我们知道,人,是“个体的存在物”,也是“社会的存在物”。没有个体,不可能构成社会;离开社会,个体又不能生存。因此,任何民族,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一个群体与个体的关系问题,无一例外。

  区别只在于,以谁为“本位”。

  所谓“个体意识”,就是“以个人为本位”,叫“个人本位主义”,简称“个人主义”。个人主义不是自私自利,更不是损人利己。相反,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反倒有可能会“利他”。境界高一点的认为,利他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叫“助人为乐”。境界低一点的则认为,通过利他来利己,比通过损人来利己,风险更小而效益更高,叫“人我两利”。至少,真正的个人主义者不会损害他人。因为他很清楚,我是个人,别人也是。我有个人利益,别人也有。我的个人利益不想被损害,别人也会这样想。既然如此,那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但无论哪种,有一点是相同的——个体本位,个人优先。不是什么“大河不满小河gān”,而是没有涓涓细流,就没有大江大海。

  群体意识则相反。

  所谓“群体意识”,就是“以群体为本位”,包括在思想观念上,认为先有群体,后有个体;先有社会,后有个人。族群、社会和国家在个人之上,个人则是其中的一分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个人的价值,首先体现于他所属的群体,比如家族和单位;个人的功过,也影响到甚至决定着群体的荣rǔ。一人得道,jī犬升天;一人获罪,满门抄斩,道理就在这里。

  问题是,文化内核不同,又怎么样呢?

  翅膀便不同。

  希腊人(或西方人)既然是“个人本位”的,组成社会就只能靠“非人的第三者”,比如“契约”。这就必须理性,而且得是“科学理性”。他必须像看待数学题一样看待社会问题,像遵守运算法则一样遵守社会规范。但同时,又必须有一个出口,以便在被规范和压抑之余,感性冲动也能得到宣泄和释放。

  这就有了艺术。艺术是狄俄尼索斯的世界。在那里,他们不妨酩酊大醉,激情迸发,为所欲为。如此一番放纵之后,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到阿波罗身边,继续理性静观和遵纪守法。狂欢节的意义,即在于此。

  所以,希腊人有两只翅膀:科学与艺术;罗马人也有两只翅膀:法律与宗教。它们都是“互补结构”,也都体现了“个体意识”。因为这两只翅膀就像十字架,以自我为中心向外伸展,又回到自己。实际上,当希腊人体现科学jīng神时,他们面对的是自然界;体现艺术气质时,他们面对的是人自己。这就正如罗马人面对法律,看见的是“物”;面对上帝,看见的是“心”。

  群体与个体的矛盾,就这样得到了化解,实现了平衡。

  那么,我们民族呢?

  无神的世界

  我们跟西方相反。

  没错,华夏民族也有理性,但不是“科学理性”,而是“道德理性”或“伦理理性”。这种理性认为,人类天然地就是“群体的存在物”。群体是先于个体的,也是高于个体的。没有群体,就没有个体。个体存在的价值、意义和任务,就是在群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恪守本分,作出贡献。因此,面对他人,要克制自己,叫“克己复礼”;面对自己,则要融入集体,叫“天伦之乐”。

  很清楚,我们的忧与乐,都是群体和群体性的。是啊,想那天下原本属于圣上,它的兴亡gān我等草民屁事?只因为家国一旦沦亡,我们就没了“安身立命之本”,就会累累如丧家之犬,惶惶然不可终日,这才性命攸关。

  实际上,事事关心也好,匹夫有责也罢,最担忧的就是“群的解体”。因此中国人的忧患不是“忧天”,而是“上忧其君下忧其民”。同时也乐观,相信“天不会塌下来”,也不能塌下来。天是“人之父母”,如果塌了,奈苍生何?

  老天有眼,当然是一种“自欺”,而且是“有意识的自欺”,却又是“很必要的自欺”。无此自欺,内心就会崩溃。何况谁都清楚,那只是心理安慰和jīng神支持。天下的太平和社会的稳定,落到实处还得靠士农工商军民人等,靠大家“心往一处想”。老天爷其实靠不住,宗教和神就更不靠谱。

  必须“以人为本”。中华文明的第一种jīng神产生了。

  这就是“人本jīng神”。

  中华文明也有“人本jīng神”吗?有,但与西方不同。西方在古希腊时就是“人本”,却又在中世纪变成了“神本”,这才需要“文艺复兴”。我们的人本jīng神则是相对于商的。商“神本”,周“人本”,如此而已。

  但更重要的,是“人”不同。

  西人是个体的、独立的、自由的,华人则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维系群体,靠的是宗法制度、礼乐教化和血缘关系。我们相信,所有人都是“人生父母养”,所有人也都“未敢忘忧国”。因此,重莫大于孝,高莫大于忠,哀莫大于心死,乱莫大于犯上。任何时候,稳定都压倒一切。

  然而世界永远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这是《周易》说的,不能不认。何况长翅膀原本为了飞翔,岂能不动?要动,又要稳,就只能“盘旋”。要变,又不能乱,则只能变成“太极图”。

  太极图是什么?yīn阳二极的“内循环”,或者“窝里斗”。它们可以旋转,可以消长,可以起伏,还可以互换,但不能出圈。至于那“二极”,可以是礼与乐、儒与道、官与民、出与入,等等等等。但总之,是人不是神。

  也因此,要礼乐,不要宗教。

  礼乐,是从巫术演变而来的。中华史第二卷《国家》说过,进入国家时代后,原始时代的巫术和图腾都得变。巫术在印度变成了宗教,在希腊变成了科学,最后又都变成了哲学。图腾在埃及变成了神,在罗马变成了法,在中国则变成了祖宗,只不过经历了夏商周三代,而且绕了一个弯。简单地说,就是夏把图腾变成了祖宗,商把祖宗变成了神,周又把神变成了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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