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东晋的政治。
我们知道,东晋的政权是士族的,政治是门阀的。然而南朝的开国之君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和陈武帝陈霸先,却都是寒门素族和行伍出身。这就跟晋武帝以儒生和名士自居大相径庭,也必然导致政权内部士族与庶族、文官政府与军人政权的矛盾。
南朝之乱,主要原因在这里。
问题是,士族的政权,为什么会落到军人手里?
因为士族越来越懒惰和无能。按照门阀制度,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和免税的特权,法律和制度保证了他们可以不劳而获。因此,这些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游手好闲,只知道峨冠博带高谈阔论,或者涂脂抹粉顾影自怜,地地道道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这是一些寄生虫。
寄生虫是不会有上进心和创造力的,也不会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甚至把官职分成了清浊两种。只不过,清官的意思不是清廉,而是清闲。因此与“清官”相对应的也不是“贪官”,而是“浊官”。
浊官的职责是处理具体事务,比如税收和诉讼。这些俗务烦杂、琐碎而劳碌,寄生虫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这样: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7]
这是一群窝囊废。
窝囊废和寄生虫,能保家卫国吗?不能。能安邦定国吗?也不能。能从蛮族手里收复中原吗?更不能。
于是,寒门素族有了机会。
机会是名门望族让出来的,尤其是既辛苦又有危险的军职。这就给了底层平民一个进身之阶,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则正好抓住了机会和机遇。而且自从刘裕成功,寒门子弟便形成了一个共识:要想出人头地,就去当兵。
南朝都是军政府,并不奇怪。
不过刘裕能够成功,又与东晋的国情有关。东晋其实是没有中央军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琅邪王司马睿建立的政权是一个流亡政府,哪能真以中央的名义一统江山号令天下(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举足轻重的,是北府和西府。
北府和西府都是军事集团,组成部分主要是躲避战乱的南下流民,性质则介于官军和民兵之间。由于驻军地点分别在东晋首都建康以北和以西,所以叫北府和西府,也叫徐州北府和豫州西府(或荆州西府)。[8]
刘裕改朝换代,依靠的就是北府。
这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两府统帅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命官,手下的兵丁和将领却由自己招募。因此,统帅如果对王朝忠心耿耿,他们就是东晋国军,比如淝水之战时谢玄指挥的北府兵。相反,如果统帅别有用心,他掌握的武装力量就不会被用来保卫王室,而是颠覆政权了。
桓温指挥的西府兵,就是这样。
因此,东晋王室和朝廷对两府充满纠结。他们既希望有人为自己平息内乱抵御外敌,又害怕后者一旦成功便尾大不掉。这些家伙的如意算盘是:两府不用帝国劳心费力养兵千日,却能完全服从中央指挥驰骋沙场,还不至于因为做大做qiáng而危及王朝和政权的稳定。
可惜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收复中原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丧失,篡位夺权的事情则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只不过前几次功败垂成,刘裕则成功了。他不但终结了东晋,也终结了士族。
那就来看刘裕。
时势不再造英雄
刘裕的崛起,是因为孙恩之乱。
这样的内乱在东晋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之前已有王敦之乱(公元322年)、苏峻之乱(公元327年),之后则有桓玄之乱(公元402年)、卢循之乱(公元410年)。乱世出英雄。北府的先驱郗鉴军团,西府的前身陶侃部队,就是在平定苏峻之乱时脱颖而出,使自己成为影响历史之力量的。
现在轮到刘裕。
公元399年,也就是北魏国王拓跋珪迁都平城并且称帝的第二年,孙恩之乱起。孙恩号称道教徒,其实是邪教组织和恐怖组织头目。在他的蛊惑和挟持下,数万民众倾家破产抛妻别子,甚至杀死被认为是累赘的婴儿,跟着他攻城略地杀人放火,一时间竟风起云涌。[9]
东晋政权的腐朽,世家子弟的无能,则在这场动乱中bào露无遗。孙恩起事时,会稽郡长官王凝之(王羲之次子)既不出兵也不防备,天天在密室里祈祷,还宣称请到了鬼兵数万把守要津。结果如何呢?城破被杀。[10]
难怪他的妻子谢道韫,死都看不起他。[11]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是北府,扭转战局的则是刘裕。尽管当时他只是北府小小的参军,却让貌似qiáng大的孙恩一再溃败终至灭亡。这说明孙恩的邪教组织不过乌合之众,更说明东晋政权已病入膏肓。他们能躲过一劫,靠的竟是这位出身寒门的下级军官,堪称命悬一线。
然而东晋的无可救药却一再显示出来。实际上,孙恩之乱断断续续地拖延了两年多时间,并未居安的执政者却竟然毫不思危,反倒一如既往地骄奢yín逸。这些家伙除了勾心斗角,便是纸醉金迷,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结果,孙恩还没死,桓玄就来了。
桓玄是桓温的小儿子,而桓温原本是要篡晋的,只是由于谢安等人的阻挠未能得逞,这一遗愿便只好由桓玄来完成(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桓玄名为西府督帅,坐镇荆州,却其实占有了晋的三分之二。他与朝廷翻脸,皇室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北府。
北府却倒向了桓玄。
倒戈是有原因的。之前,北府的督帅历来都由门阀士族担任,这时却已经换成行伍出身的刘牢之。刘牢之一生戎马为国驰驱,功勋显赫却并无政治头脑。当时,刘裕等人都极力反对勾结桓玄,刘牢之却大发脾气说:消灭桓玄易如反掌,但之后朝廷那帮家伙还容得下我吗?
原来,他更害怕功高震主。
这就是糊涂了。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桓玄来势汹汹却没有名分,晋室正当防卫又力量不足,因此双方都要借重北府军,拉拢刘牢之。刘牢之如果有政治远见,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他没有。[12]
看来,士族固然腐朽,武夫也未必中用。
收降了北府的桓玄却如虎添翼。他顺顺当当地接管了东晋朝廷,消灭政敌之后又要解除刘牢之的兵权。始料未及的刘牢之惊慌失措,决定前往广陵(今江苏扬州)起兵讨伐桓玄,问刘裕愿不愿意一起去。
刘裕断然拒绝。
已经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刘裕直言相告:将军以劲旅数万望风而降,桓玄以新得之志威震天下,人心都已离开将军到桓玄那里去了,请问将军还到得了广陵吗?刘裕无法再追随将军,只能回京口(今江苏镇江)去。[13]
京口是北府的大本营。
当然,只有一江之隔的广陵也是北府的根据地,可惜却是老根据地。当年北府从那里移镇京口,就因为京口与建康并无大江阻隔,又能与广陵隔岸呼应。也就是说,刘裕要回的京口比牢之要去的广陵离桓玄更近,他们一个是迎难而上,另一个却其实是逃之夭夭。[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