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最高当局的力挺,佛图澄的事业蒸蒸日上,佛教的传播也星火燎原。后赵短短几十年间,国内建立的寺庙多达八百九十三所,是佛教传入中国以来的最高数。
佛图澄成功了。
更重要的是,他改变了佛教的生态环境。过去,佛教的译经、建寺、传教,主要靠民间信徒的支持,再加乡绅富豪和知识分子的资助。佛图澄却让最高统治者把佛教置于国家公权力的保护之下,利用皇权来取得教权。
这在中国佛教史上,是第一次。[16]
佛图澄也因此成为划时代的人物。他的历史地位,也许只有让罗马皇帝狄奥多西跪下来忏悔的那位米兰大主教才能相比(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更何况佛图澄的成功虽然空前,却并不绝后。在他之后直到清代,都不断有僧人走进宫廷,高僧的参政议政甚至成为一个传统。被视为方术的佛教,终于一步登天。
拾阶而上
与此同时,道教也登堂入室。
如果说佛教是从外国到中国,那么,道教便是从下层到上层。从东汉顺帝时期(公元125-144年)于吉著《太平清领书》,到北魏太武帝改元太平真君(公元440年)并亲至道坛接受符箓(公元442年),这三百年的历程也很漫长。
路漫漫其修远兮,只能拾阶而上。
事实上,正如佛教的中国化有三个步骤,道教的合法化也有三个台阶。第一个是民间道教,这就是天师道和太平道。它们虽被看作道教诞生的标志,却其实只是“类宗教”或“准宗教”,而且是底层的甚至地下的。[17]
因此,天师道和太平道不但没有合法地位,还可能遭到取缔和镇压,尤其是在太平道变成huáng巾军以后。
孙恩的组织,也一样。
幸运的是,由于教长张鲁投降曹操,天师道躲过一劫并得以传播。更幸运的是,它受到了部分魏晋名士的关注和欢迎。大批高级士族加入道教,甚至出现了世代尊奉道教的天师世家,比如王羲之、葛洪、陶弘景。领袖和主力由方士变成了名士,道教也就上了第二个台阶。
没错,民间道教变成了士族道教。[18]
士族道教是民间道教的升级版,也是士族阶级的奢侈品和麻醉剂。实际上,由于门阀制度和黑暗政治,士族作为阶级固然享有法定特权,可以养尊处优不劳而获,作为个人却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可怕的是,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祸从天降,又会落到谁的头上。
闲暇的日子需要打发,高贵的身份需要显示,这就有了清谈(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不安的心灵需要抚慰,空虚的jīng神需要寄托,于是道教走红。
那么,为什么是道教,不是佛教?
因为东晋以后,偏安江左的士族心之所系已不再是国家兴亡和民族盛衰,而是既得利益和个人安危。他们并不想普度众生,只希望健康长寿。因此,道家学派中杨朱主张的及时行乐,庄子主张的逍遥自在,与道教宣扬的服食行气养生成仙,便一并成为士大夫的首选和最爱。
更何况,佛教是胡人的,道教是汉人的。
所以,尽管道教的士族化与佛教的玄学化几乎同时(都完成于东晋),士族化的道教却并没有变成玄学,变成玄学的是佛教的般若学。也就是说,对于佛教,名士们更看重的是义理,是哲学意味和思辨jīng神。对于道教,他们的态度却是实用主义的,与秦皇汉武并无二致。
很好,清谈有佛,成仙有道。
于是东晋的风气,便是沙门谈玄,名士炼丹。飘逸不群如王羲之,则既谈玄也炼丹。至于民间道教,当然毫无疑问地被视为邪门歪道,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
从此,道教开始两极分化。转入地下的民间道教继续以通俗的形式传播,甚至从中产生出秘密组织,成为农民起义的旗帜和纽带。进入上层社会的士族道教则从书斋和道观走进宫廷,最后青云直上变成皇家道教。
这是第三个台阶。
皇家道教的诞生是必然的。事实上,没有皇帝这把保护伞,任何宗教都不可能获得合法性。因此,道教也要将自己置于皇权的羽翼之下,借助最高权力来求得生存和发展。只不过他们走出这一步,比佛教晚了将近百年。但异曲同工的是,道教依靠的也是北方少数民族政权。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佛图澄。
道教的佛图澄叫寇谦之。
寇谦之是北魏上谷昌平(今北京昌平)人,祖上也是世家大族,自己则从小就痴迷于仙道。可惜这位候补神仙虽然热情洋溢态度虔诚,却一直不得要领,经年累月服药练功全都没用,直至遇见一位高人。
高人叫成公兴。
成公兴说:先生有意学道,能隐居吗?
寇谦之说:当然能。
于是,寇谦之被带到华山的一间密室,吃了成公兴给他的一种药,从此没有了饥饿感。但是,当寇谦之来到嵩山的密室,被要求吃第二种药时,他吓得掉头就跑。
那种药,是毒虫和一些让人呕吐的东西。
成公兴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先生与成仙是无缘了,不过却正好可以安邦定国,成为帝王之师。
没人知道寇谦之当时怎么想,只知道后来某一天,成公兴走进第三重密室死去,又在第二天复活,并被来到嵩山的两个仙童接走。原来,成公兴本是神仙,是因为犯了错误才被贬下凡尘的,刑期既满自然重返天庭。
呵呵,原来神仙也会犯错误。
寇谦之则在成公兴“仙逝”之后继续留在嵩山,直到被太上老君和他的玄孙亲自接见。两位上仙传给寇谦之道教秘笈和各种方术,授予他“天师”职称、方圆万里的教区以及统领人鬼之权,同时还赋予他两项神圣的使命,那就是治理整顿道教,并辅佐北方的太平真君。
显然,这是只能当作武侠小说来看的故事,却被隆重地载入史册,因为故事编得像模像样言之凿凿:太上老君下凡是在北魏神瑞二年(公元415年)十月二十二,他的玄孙降临嵩山则在泰常八年(公元423年)十月初五。[19]
这样的造假水平不能不让人佩服。
实际上这两个日子很可能真实地存在,只不过是寇谦之完成准备工作的时间。当然,那两项使命也是他自己赋予自己的。然而这正是寇谦之的过人之处,他非常清楚自己该gān什么,也十分明白道教该向何处去。这是他深刻反省天师道近三百年历史和当前现状的结果。
那么,当时的道教问题在哪里?
低俗、混乱、危害政权。比方说,以修炼房中术之名yín乱苟且,以授人符箓之名勒索钱财,以进行宗教活动之名散布流言蜚语聚众闹事等等。这就为士大夫所不齿、统治者所不容,道教也迟早会被镇压或取缔。
宗教改革,势在必行。
改革是全方位的。从“扫huáng打非”(废除房中术,清理伪书)、制度创新(增订斋戒仪范和戒律)到整顿组织(改革教职父死子继的陈规陋习),不一而足。但最重要的,是坚决维护国家政权,严禁妖言惑众,犯上作乱。
这才是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