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迅速崛起为全国最大的工业、商贸、金融、航运中心,崛起为远东首屈一指的现代化大城市的同时,它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也堪称亚洲第一。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上海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在这方面,它至少是可以和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北京共享声誉的。当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的图书馆还不屑于收藏新小说时,上海却已有了22种以小说命名的报刊(全国29种)。更不要说它还为中国贡献了鲁迅、胡适、陈独秀、茅盾、巴金、郭沫若、瞿秋白、叶圣陶、郁达夫、徐志摩、戴望舒、林语堂、刘半农、陶行知、胡风、周扬、夏衍、田汉、洪深、聂耳、傅雷、周信芳、盖叫天等(这个名单是开不完的)一大批文化jīng英和艺术大师。至于它所创造的“海派文化”,更是当时不同凡响,至今余响未绝。
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哲人有云“人类是擅长制造城市的动物”,但上海的崛起似乎也太快 事实上,上海文化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成了“气候”,而且是“大气候”,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上海社区文化性格的秘密,当从这一奇迹中去找答案。
三 上海滩与北京城
这个秘密,也许就在于上海是“滩”。
北京是城,上海是滩,这几乎是并不需要费多少口舌就能让人人都同意的结论。北京的城市象征是城墙和城门,是天安门和大前门,上海的城市象征则是外滩。正如不到天安门就不算到过北京,不到外滩也不算到过上海。那里有一个英国犹太人用卖鸦片的钱盖起的“远东第一楼”(和平饭店),有最早的水泥钢结构建筑上海总会(东风饭店),有最早的西洋建筑颠地洋行(市总工会),有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银行华俄道胜银行上海分行(华胜大楼),有外商银行的巨擘汇丰银行(原外滩市府大楼),有上海最豪华的旅馆之一上海大厦,当然还有江海关、领事馆、招商局。这些高低不齐风格各异的建筑,默默无言地讲述着近一百年来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当你转过身来。又能看见蔚为奇观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浦东拔地而起巍峨壮观的新大楼。外滩,既代表着上海的昨天,也代表着上海的今天。(图十七)
一个知识女性这样描述她对外滩的感受:“一面是中国流淌千年的浑浊的母亲河,一面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洋行大厦群,外滩浓缩着十九世纪中叶开埠以来东西jiāo汇、华洋共处的上海历史,记载着这个如罂粟花一样奇美的城市的血腥与耻rǔ、自由与新生。夜雾微浮的时候,看够了江上明灭的灯火和远处城镇的轮廓,我常转过身,伴着huáng浦江上无止无息的涛声和略带苦涩的河风,观望匆匆或悠闲的行人,猜度新月型的大厦群里哪幢是上海总会,哪幢是日清轮船公司、大英银行、意大利邮船公司……外滩,在我心中一直是上海最美丽的风景、最jīng致的象征。”(huáng中俊《寻访城市象征》)
其实,外滩不但是上海的象征,也是上海人的骄傲。正如陈丹燕所说:“甚至在最为排外的五六十年代,上海出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袋上,也印着白色的外滩风景”(《上海的风花雪月》)。而那些介绍上海的小册子,也总是拿外滩的风景照作封面。的确,对于上海这样一个没有多少风景可看的城市来说,被称作“万国建筑博览会”的外滩无疑是最好看的 上海现在当然有了许多“更好看”的建筑,但它们都太新了,很难让人产生联想。外滩就不。走在外滩,你常常会在不经意中发现说起来不算太老却也沉睡了多年的历史,看到一些字林西报时代的东西,就像走在北京的胡同和废园里,一不小心就会碰见贝勒或格格,甚至和明朝撞个满怀一样。
外滩确实是“石头写成的历史”。那高低错落沿江而立的上百栋西洋建筑,那两座大楼间没有一棵树的窄街,那一盏盏老式的铸铁路灯,那有着铜门和英国钟的海关,还有那被陈丹燕称之为“像一个寡妇一样,在夜里背时而抒情地站着”的灯塔,都让你浮想联翩。如果你多少知道一点历史,又有足够的想象力,你就不难想到,在大半个世纪以前,这些路灯下站着的是些什么人,那些铜门里出进的又是些什么人。那是和北京城很不一样的。那时,北京城里皇城根下的各色人等,有前清王朝的皇族、旗丁、太监,北洋时代的军阀、政客、幕僚,下野的政治家,退隐的官员,做过京官的士大夫,圣人一样的教授学者,雍和宫的喇嘛,五台山的和尚,游方道士,算命先生,变戏法的,拉洋片的,串街走巷剃头的,唱莲花落要饭的,以及无所事事的胡同申子等等。当然还有jì女。其中那些最体面的,“头顶马聚源,脚踏内联升,身穿瑞蚨祥”,出进茶馆、戏园子和爆肚儿满,喝茶、票戏、不着边际地海聊。而在上海,在这个“十里洋场”的滩上,活跃的则是商业巨头、大亨、大班,洋行里的买办和大小职员,律师、医师、会计师、建筑师、工程师,报馆里的编辑记者,靠稿费谋生的作家,里里外外都透着jīng明的账房、伙计、学徒、侍应生,无处不在的掮客、包打听和私人侦探,掼làng头的阿飞、白相人和洋场恶少等等。当然也有jì女。其中那些最体面和装作体面的人,便会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走进外滩那些代表着工业文明雅致时代的建筑,在生着火的壁炉前,品尝风味纯正的咖啡和葡萄酒,享用漂洋过海而来的雅致的生活。
于是你一下子就感到:上海,确实是和北京、和中国那些古都名邑全然不同的城市。
简单地说:北京是城,上海是滩。
把上海称之为滩,应该说是恰当的。
“滩,水濡而gān也。”它往往是河、海、湖边淤积而成的平地。其中,因河流或海làng的冲击而在人海处之所形成者,就叫“海涂”、“海滩”或“滩涂”。显然,把上海称为“滩”,是十分准确而又意味深长的。从地理上讲,上海正是这样一个生成于长江入海口的滩涂地带;而从文化上讲,上海则正是中西两大文化làngcháo冲击积淀的产物。上海,当然是滩。
事实上,上海从来就没有被当作“城”来建设。在古代中国,“城”的建立和建设,往往因于政治或军事的需要。它们的命运,也总是和王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王朝兴盛,则其城也立焉;王朝衰败,则其城也毁焉。因为它们作为王朝全国性或地方性的政治军事中心,总是会得到朝廷的行政扶植和财政支持,也总是会成为敌对势力的重点打击对象。结果,中国的“城”,便不是成为改朝换代的幸运儿(如开封),就是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太原)。
上海的出现,却与此无关。它的命运一开始就和中国的那些古城不一样。因为水运和通商的缘故,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中央政府在今上海市松江故道以南设华亭县,揭开了上海政区形成的帷幕;南宋成淳三年(公元1267年),松江人海口沪演的上海浦设立镇治,上海镇成为华亭县最大的市镇;元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上海正式设县,范围包括今之上海市区和上海、青浦、川沙、南汇四县,隶属松江府。此后260余年间,上海县一直有县无城。直到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为了抵御倭寇的侵扰,上海才建筑了城墙,但却是圆的,与中国其他城市的正方形迥异。上海,似乎从根子上就和中国文化传统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