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滩涂意识”则是一种“个体意识”。它qiáng调的,是个体独立人格的“不可入”和自由意志的“不可犯”。有句话说:“上海人什么衣都敢穿”,就因为在这个懂得尊重他人“隐私”(尽管不多),允许保留“私人空间”(尽管很小)的“滩”上,过多地gān预他人的私生活是“可笑”甚至“犯规”的。上海当然不乏喜欢窥测他人隐私的小市民,而且人数比任何外地都多(原因以后再说)。但即便他们,也未尝不知道这种“窥私癖”极为可鄙。所以,在外地,一个人的穿着如果“太出格”,就会遭人物议,他自己也得进行辩解,比如“这样好看”、“穿着舒服”等等,更常用的辩护词则是“别人也这样穿”。然而在上海,就大可不必。只要一句“关侬啥事体”,便可斩断一切争论,让人无话可说。(图十八)
很难简单地评说北京上海这两种活法和意识的是非优劣。一般地说,外地人都认为,与北京人jiāo朋友痛快,与上海人打jiāo道轻松。如果你能进入北京人的“圈子”,成为他们的“哥们”,就可以同他们肝胆相照,荣rǔ与共,烟酒不分家,真格的“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不过北京人现在也开始变得滑头,真要这么着,还得上山东)。与上海人jiāo朋友却不容易。他们多半客气而不热情,礼貌而不亲切,很难掏心窝子说心里话。因为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坚守个体意识的“不可犯”和“不可入”原则。所以,上海没有“哥们”,只有“朋友”。哥们是相互依存的,朋友则是相互独立的;哥们得亲密无间,朋友则不妨情淡如水。更何况,上海人的所谓“朋友”,也未必真是什么朋友,比如暗地里磨刀霍霍准备“斩”你一记的小贩就是。
不过,就我个人的倾向而言,我更喜欢上海人的处世哲学。不错,上海人是有“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毛病”,但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家门前的雪打扫gān净了,岂非就没有什么“瓦上霜”要别人来操心?相反,如果天天操心别人的事,则自己的事就未必做得好,比如那个逢人就问“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一的小伙子便是。再说了,别人这么关心你,你岂不也得“时刻准备着一,时不时地问别人一句:一您有事 ”这么活,太累 何况,当你大包大揽地说了“有事您说话”的话时,万一事情办不成,又该怎么办 为了未雨绸缨,你就得事先“储备”一批“哥们”,还得个个有能耐,比如能一下子批六张卧铺票,而且还都是下铺什么的。
生活在上海人中间,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事实上,不少外地人都有伺感:你也许很难和上海人jiāo朋友(但并非不可能,我自己就有不少上海朋友),却不难和他们共事。上海人是比较计较,账算得很清。但这在保护了他自己利益的同时,也保证了你的权益;在维护他自己人格独立的同时,也尊重了你的独立人格。至少,和他们jiāo往时,你不必处处设防。这就轻松。你甚至不必太在意自己的形象和对方的态度。因为如果上海人对你大皱眉头,你也可以回他一句“关侬啥事体”的。更何况,在现代社会jiāo往中,“哥们”总是少数,更多的还是要面对“泛泛之jiāo”。那么,轻松一点,岂不好?
其实,困难并不在于如何评价这两种文化以及如何与两地人相处(最好的是,你在上海有合作伙伴,在北京又有“铁哥们”),而在于如何解释:恰恰是没有多少圈子意识的上海人,却比圈子意识特qiáng的北京人,有着更明显的城市社区文化特征,这又是为什么
道理仍在于“城滩之别”。前已说过,所谓间城”,本身就是一个圈子,是一个把无数小圈子圈在一起的大圈子。而且,“城”越大,城内的小圈子就越多,人们的“圈子意识”也就越qiáng。因为在这样一种空间状态下,任何人都只有进入一定的圈子,才会有安全感,也才会觉得与“城”协调。北京的圈子特别多,北京人特别爱“抱团儿”,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城”这个圈子本身越大,被它圈住的小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qiáng。而小圈子的“圈子性”越qiáng,则大圈子的“圈子性”也就越弱。这样一来,当然也就只有城内各圈子的社区性(甚至没有社区性只有圈子性),而没有或少有全城的社区性或一体化文化
更何况,任何城都是要有墙的,而墙的文化功能,正在于分割空间。这种分割,可以从大到小、由外至内而层层推进。结果,如果城很大,城内圈子很多,那么,生活在最内圈、最里层的人,就不大能够感觉到城的存在,而只能感觉到自己圈子的存在。
滩就不一样。滩没有空间阻隔,滩上的人也是个体的、只有松散联系的。用上海话说,就叫“不搭界”。既然人与人之间是相互“不搭界”的,则他们便只好和“滩”搭界。因此,个体的、单独的、游移的人,反倒容易与“滩”认同,并通过与“滩”的认同,而与滩上其他人认同。所以上海人平时在上海可能“不搭界”,一到外地,却很容易“扎堆儿”、“成气候”。上海人比北京人社区特征更明显,到了外地也比北京人更“扎眼”,原因之一可能就在这里。
所以,北京城与上海滩,就有着不同的文化品格。
北京文化是兼容的。官方体制文化、知识分子文化和民间民俗文化处于一种多层共生状态,各拿各的号,各chuī各的调。各类圈子,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并无统一的社区性。如果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北京才有的“大气”:大雅、大俗、大派头。要之,北京是雅能雅到极致,俗也能俗到底俗到家。比方说,你能想象用诸如“奥皮”、“驴肉”或“小脚”、“裤子”之类的词儿来作地名 北京就能。北京不但有“臭皮胡同”、“驴肉胡同”,而且还有“母猪胡同”和“屎壳螂胡同”;不但有“小脚胡同”、“裤子胡同”,而且还有“裤裆胡同”、“裤脚胡同”。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皇上眼皮底下的地名儿。嫌俗?改了就是。比方说,把“灌肠胡同”改为“官场胡同”。这可真是只有北京才可能有的文化奇观。
上海文化则是消融的。各色人等,自由发展,公平竞争,但最终却把他们统一于上海的社区性。jīng英分子固然难免因此而有些“海派作风”,中小市民却也会因此而多少有些体面和雅致。结果,上海人无论职业阶层、社会角色如何,都会多少有些“上海味”。因为他们都生活在这个高度社会化和高度一体化的上海滩上。他们的生活方式大体相仿,他们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取向当然也就难免大体,致。甚至上海的街道名称也没有北京那么五花八门,它们往往是真正的“地名”:东西向的多以城市命名,如南京路、北京路;南北向的则多以省份命名,如福建路、四川路;总弄文弄则标以数字,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