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男女关系确实是一个敏感问题,怕老婆也不怎么体面。不过,怕老婆虽不体面,却也不算太丢人。中国自古就有怕老婆的事,就连皇帝和宰相也有怕老婆的(请参看拙著《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也没听说有多丢人。至少,怕老婆总不比自私、小气丢人。何况上海人也并不讳言自己怕老婆。1991年,上海电视台播出名为《海派丈夫变奏曲》的系列小品,列举围裙型、夹板型、麻烦型、保驾型、私房钱型等10种类型,并唱道:“男子汉哪里有,大丈夫满街走。小王拿牛奶呀,老赵买酱油。妻子一声吼,丈夫抖三抖。工资奖金全上jiāo,残羹剩饭归己有,重活脏活一人gān,任打任骂不还手。”其调侃性实不让龙女士,上海人看了听了却哈哈大笑,也没听说有人要向电视台“讨个说法”。
也许,问题就出在:怕老婆这事(也包括相关的其他事),上海人自己说得,别人就说不得,尤其龙应台说不得。因为上海男人“终究是男人,是中国的男人。尽管是不可多得的‘稀有’,或‘温柔坦dàng’到‘像个弯豆芽’”(胡妍《龙应台和“捧不起的上海男人”》)。哪个男人愿意被说成是“不像男人” 没有。如果被女人这样说了,就更不行。何况尤应台又是个嫁了老外的台湾女人,同时又是一个著作等身的名女人,养尊处优,风花雪月,要啥有啥的,自然“站着说话腰不疼”,有什么资格对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腰的上海男人说三道四?结果,上海的男人和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端地成了一盘烤得透红的龙虾”,而那位乱刮旋风的龙女士,却“早已坐在瑞士美丽的家中,欣赏并记录着她儿子安安的如珠妙语,我们这里关于上海男人的喋喋不休,浑不关那个家中的痛痒”(李泓冰《龙应台与周国平》)。想想谁不生气?
但,即便如此吧,似乎也犯不着那么光火。要知道,尤应台毕竟没有恶意呀!她也没有挖苦或者嘲讽上海男人,只不过有点“困惑”又有点“调侃”罢
其实,事情坏就环在那“调侃”二字上。你想吧,如果真心认为“最解放的男性就是最温柔的男性”,而上海男人恰恰就是,那么,你调侃什么 还不是内心深处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就让人恼怒,而恼怒的深层原因则是被戳到了痛处。事实上,上海男人的形象问题一直是上海人的一块“心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国各地都有了一种“共识”,即:“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上海男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为此深感苦恼。上海男人也不是没做过努力,比如也有人留发蓄须,作“硬派小生”或“西部牛仔”状,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像”。因为“你无法设想一个浓须长发的壮汉操一口绵软的吴语与小贩讨价还价”(杨东平《城市季风》)。正因为上海男人心知肚明又无可奈何,因此特别怕别人说。现在龙女士却把一般人认为“不像男人”的种种表现添油加醋地统统端了出来,还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这不是存心和上海人过不去 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对这种事情的不能容忍,可是全世界都“人同此心”的,不独上海人如此。不过,上海人到底是上海人。在对龙女士的“回敬”中,尽管有些话也许没说到点子上,但那态度,仍不失优雅体面,费厄泼赖。
于是我也想替上海男人说几句话。
要说上海男人,还得先说上海女人。
说起来,上海的事情就是有点怪。比方说,大家都公认上海这个城市好,对上海人评价却不高。上海人当中,上海男人历来形象不佳,上海女人却颇受好评(除特别反感她们的爱窥人隐私和爱说人闲话外)。平心而论,全国各地都有漂亮女人和优秀女人,上海女人并不是其中最漂亮和最优秀的。但,一个女人到了三四十、五六十岁,或者在恶劣条件下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却仍能有“女人味”的,则似乎非上海女人莫属。可以说,上海女人是中国“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上海女人之所以特别有女人味,除南方女性原本比较娇美,城市生活远较农村优越外,更重要的,还是她们特别看重自己的性别特征,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女性养成教育”的传统。她们从小就懂得女人应该是怎么样的,以及应该怎样做女人。结果,即便她们本来不是最漂亮最出色的,也变成最漂亮最出色的 这也正是上海这个城市特有的魔力。陈丹燕说:“上海是那样一种地方,要是有一点点钱的话,它可以做出很有钱的样子出来,它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气派。”《上海的风花雪月》)我们也可以说:上海女人是这样一种人,要是有一点点漂亮一点点娇嗲的话,她可以做出很漂亮很娇嗲的样子来,她们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有女人味。
上海女人的女人味,一言以蔽之曰:嗲。
“嗲”这个词,是完全属于南方的。北方人无论男女,往往不知“嗲”为何物。我在《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一书中对“嗲”有一个界说,认为它就是某些女孩子身上特有的、能够让男人心疼怜爱的“味道”。一个女孩子之所以能有这种味道,则多因身材娇小、体态妩媚、性格温柔、谈吐文雅、举止得体、衣着入时,静则亭亭玉立,动则娉娉袅袅,言则柔声轻诉,食则细嚼慢咽,从而让男士们柔肠寸断,疼爱异常,大起呵护之心。其中,除先天气质外,后天修养也很重要,而以此征服男性之功夫,则是上海人之所谓“嗲功”。
但,如果你以为上海女性都是弱不禁风娇生惯养的“娇小姐”,那就大错特错 上海女人不但娇美,而且能gān。——中国女人都能gān,但在能gān的同时还能保有女人味,却很难。在我的印象里,城市女性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当首推上海和成都的女人。不过成都女人嘴巴太厉害,得理不让人,也不够嗲,则其女人味较上海女人又略逊一筹。
上海女人都是“专家”,——专门顾家。除女高知、女高gān和其他个别人外,属于市民阶层的上海女人,一般知识面都不广,对外面的世界知之不多,也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只要涉及家庭建设和家庭生活,则无所不知无所不jīng。在这方面,她们的学问往往超过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丈夫则超过外地男人),她们的jīng明也往往超过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丈夫则比外地男人jīng明)。因此,她们就理所当然地应该享有家庭的主导权和领导权,而她们的丈夫则同样理所当然地应该去买菜、烧饭、洗衣、拖地板。当然,丈夫比妻子更jīng明能gān的也有。不过,在这样的家庭中,做丈夫的往往不会反过来让妻子当小工,而是“从奴隶到将军”一人承担。于是他们的妻子便可以继续去当“嗲妹妹”,而那些能力明显qiáng于丈夫的则可能会由“嗲妹妹”变成“母老虎”。但一般地说,即便是“母老虎”,也是上海式的。她们能够牢牢地掌握家政大权并使丈夫俯首帖耳,靠的不是河东狮吼,而是怀柔政策,即不是高压,而是嗲功。因此,当男人发现“妻管严”原来是一种“甜蜜的痛苦”时,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这种一病”继续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