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还有一句骂人的话,叫“差火”。所谓“差火”,也就是不上路、不道德、不像话、不够意思、不懂规矩、不好说话、爱挑毛病、做事不到位等意思的一种总体表示。因为做饭如果差一把火,就会煮成夹生饭,所以差火又叫“夹生一,也叫“半调子”。在武汉话里,“他个‘板马’蛮夹生”、“他个‘板马’蛮差火”,或“莫差火”、“你个婊子养的夹生么事”等等,意思都差不多。夹生饭不能吃,半调子不好听。一个人,如果不好说话,不好相处,不够意思,就会被认为是差火、夹生,他在武汉人中间也就很难做人。
那么,什么人或者说要怎样做才不“夹生”或不“差火”
第一要“仗义”,第二要“大方”,第三要“到位”。武汉人很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个人,一旦有难,找武汉的朋友帮忙,多半能够得到有力的帮助。如果你是他们的“梗朋友”,则能得到他们的拚死相助。武汉人所谓“梗朋友”,相当于北京人的“铁哥们”。“梗”这个字,有人认为应该写作“耿”,即忠心耿耿的意思。我却认为应该写作“梗”。因为武汉话中的“geng”,首先有“完整”之意。比方说一个东西要保持完整,不能掰开、折断、切碎,武汉人就会说:“莫掰,要geng的”。查遍同音字,也只有表示植物之根、枝、jīng的“梗”字约略近之。植物的根、枝、jīng在被折断掰断之前,当然是“梗的”。所以,梗,在武汉话中,又有“地道”之意。比如某个人不折不扣地是个糊涂虫,武汉人就会说:“这个老几‘活梗地’是个‘糊溏’(关于“糊溏”,以后再解释)。”所谓“活梗地”,也就是地地道道地、不折不扣地。“铁哥们”当然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朋友,也是没有半点含糊、一点也不夹生的朋友,同时还是可以把自己完整地、全身心地jiāo付出去的朋友,因此是“梗朋友”。
和武汉人jiāo“梗朋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说不难,是因为武汉人对朋友的要求并不高。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对脾气、够意思。说不易,则因为人家是“梗的”,你也得是“便的”。在武汉人看来,jiāo朋友就得“一根灯草点灯——没(读如“冒”)得二心”,不能“码倒搞”(做假)、“诈倒裹”(chuī牛),更不能“抽跳板”。“抽跳板”也叫“抽跳”。它有“过河拆桥”的意思,但比“过河拆桥”内容更丰富。“抽跳”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朋友搭好了跳板,因为讲义气,让你先上,然而你上去后却把跳板抽走了,害得朋友上不来;二是你答应给朋友搭跳板,甚至已经搭了,但临到朋友准备上时,你却把跳板抽走,害得朋友希望落空,而且想补救也来不及。显然,无论哪一种,都是差火、夹生、半调子,简直不是东西。严格说来,巴抽跳”已是背叛。如果竟然出卖朋友,则叫“反水”,那就会成为一切朋友的公敌,最为武汉人所不耻,连“婊子养的”都不如
照理说,武汉人这个要求并不高。
不错,不chuī牛、不扯谎、不抽跳、不反水,这些要求是不高,只能算作是jiāo朋友的起码道德要求。而且,不但武汉人会这样要求,其他地方人也会这样要求。所以,能做到这些,还不能算是“梗”。所谓“梗”,就是完整地、全部地、无保留地把自己jiāo给朋友,包括隐私。这就不容易 但武汉所谓“梗朋友”是有这个要求的。至少,当你的“梗朋友”有事来找你帮忙时,你必须毫不犹豫和毫无保留地全力以赴,连“哽”都不打一个。
打不打“哽”,是看一个朋友“梗不梗”的试金石。所谓“打哽”,原本指说话卡壳。一个人,如果有所犹豫,说话就不会流畅。所以,打不打“硬一,也就是犹豫不犹豫。不犹豫就不打硬,也就不(口者)。反之,则是(口者)。一个小女孩(口者)一下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大男人也(口者),就会遭人耻笑,因为那往往也就是“不够意思”的意思。如果朋友来找你帮忙,你居然还“(口者)不过”,那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差火”到了极点,简直就是“婊子养的”。
不“打哽”,也就是“慡朗”,武汉话叫“唰喇”。对于一个武汉人来说,“唰喇”与否是极为重要的。它不但意味着一个人够不够意思和有没有意思,而且甚至决定着一个人会不会被人看得起。比如你对一个武汉人介绍另一个人说“那个人一点都不‘唰喇’”,这个武汉人的眼里马上就会露出鄙夷蔑视的目光。
“唰喇”的本义是“快”。比如要求动作快一点,武汉人就会说“搞‘唰喇’点”。要求决定快一点,也会说“搞‘唰喇’点”。如果如此催促还不“唰喇”,那就是“(口者)” 显然,这里说的“快”,还不是或不完全是“快捷”,而是不要拖泥带水、犹犹豫豫,是心理上的快而非物理上的快。所以“唰喇”就是“慡朗”、“慡快”。武汉人读作“唰喇”,不知是慡朗、慡快一词的音变,还是一个象声词,——书翻得很快,唰喇;箭she得很快,唰喇;衣襟带风,出手很快,也唰喇。不过,从武汉人“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看,我怀疑那是拔刀子的声音。
快则慡,叫“慡快”;慡则朗,叫“慡朗”。慡朗是武汉人性格的核心。也就是说,如果要用一两个字概括武汉人的性格,那就是“慡朗”。慡朗之于武汉人,犹如jīng明之于上海人。jīng明是上海人的族徽,慡朗则是武汉人的旗帜。上海人崇拜jīng明,因此有一系列鄙夷不jīng明者的词汇,如戆大、洋盘、阿木林、猪头三、脱藤落攀、搞七廿三等。武汉人崇尚慡朗,也有一系列批判不慡朗者的词汇,如夹生、差火、半调子、(口者)不过等都是。此外还有“扳俏”。所谓“扳俏”,也就是北方人说的“拿把”,亦即没来头和没道理地摆谱拿架子。别人给他四两颜色,他就当真开个染房。朋友有事来找他,也要打官腔,或者扭捏拿把不肯痛痛快快答应。这时,武汉人就会既愤怒又轻蔑地说:“老子把他当个人,他倒跟老子扳起悄来 ”
扳俏不可取,嘀哆也要不得。所谓“嘀哆”,也就是唠叨、啰咦、粘乎、婆婆妈妈、拉拉扯扯,有时也包括瞻前顾后、想法太多等等,总之是不慡快。比如你做一件事情半天拿不定主意,武汉人就会说:“莫‘嘀哆’,搞‘唰喇’点。”又比如到有关部门去办事,办事人员又看材料又看证明还要盘问半天,武汉人也会评论说:“这个人蛮‘嘀哆’。”显然,这里的“嘀哆”,已不是“唠叨” 不过,就批判谴责的程度而言,“嘀哆”要较“差火”为轻。嘀哆是性格问题,差火是道德问题;嘀哆让人不耐烦,差火则简直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