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爱的武汉人
如此说来,武汉人还真可爱。
其实,武汉人是非常可爱的。外地人害怕武汉人,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武汉人。
武汉人有武汉人的优点。
武汉人最大的优点是直慡。爱骂人,就是他们直慡的一种表现。尽管表现得不大文明,但却至少也说明他们喜怒哀乐胆敢形之于色,骨子里有一种率真的天性。这种天性使他们极其厌恶“(口者)”,厌恶“鬼做”,同时也就使他们不太注意修养,给人一种“少有教养”的感觉。武汉人说话直统统的,很少拐弯,也不太注意口气和方式。比方说,到武汉的机关单位去办事,门房会问:“搞么事的?”而不会问:“您是哪个单位,有什么事 ”甚至做生意,他们也不会说:“你看我们怎么合作?”而会说:“你说么样搞(口沙)!”这种说话方式,就很让外地人受不
更让人受不了的,则是他们表示不同意见的时候。一般地说,中国人说话比较委婉。即便要发表不同意见,也要先作铺垫,比如“阁下所言极是,只不过”云云。武汉人可没有那一套。如果他不同意你所说的,那么,对不起,你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会一声断喝:“瞎款!”所谓“瞎款”,也就是“胡说”、“乱讲”、“扯淡”的意思。但如果你亲耳听过武汉人说这两个字,就会觉得它要比其他说法生硬得多。
这其实也是直慡的一种表现,即因直而慡,因慡而快,其结果便是快人快语 武汉人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喜欢当面锣当面鼓,最痛恨“yīn倒搞”(背地里搞小动作)。“yīn倒搞”也叫“戳拐”,一般指背后告刁状,也指说坏话、散布闲言碎语等。与之相配套的另一个词是“找歪”,也就是找岔子、找麻烦、找不自在的意思。所以,一个武汉人如果发现有人“戳拐”,就会找上门去,毫不客气地说:“么样,想找老子的歪?”这个“戳拐一的人也就只好躲起来。因为一个喜欢“戳拐”的人,在武汉是不会有容身之地的。
武汉人痛恨“yīn倒搞”,所以他们有什么不同意见,也要痛痛快快地当面说出来,包括说你“瞎款”。这好像有点奇怪。武汉人不是挺讲究“就不就味”的 怎么能这样不给人面子 也许,武汉人并不认为这是“不就味”吧!至少,我在武汉生活多年,还没见过因说“瞎款”而翻脸的。相反,如果一个武汉人会当面说你“瞎款”,则多半是把你当作了自己人。因为这说明他和你之间没有芥蒂,没有隔阂,可以随便说话,包括说你“瞎款”。
同样,说话“带渣滓”,也不会引起太多的麻烦。所谓“带渣滓”,也就是说话时带出骂人的话,又叫“带把子”。把,要读去声。方方说“带把子”就是“话中有话夹枪带棍的意思”(《有趣的武汉话》),其实不然。所谓“把子”,就是男性生殖器。因此“带把子”便有“见谁操谁”的意思。骂人的话,常常与“性”有关,这也是天下之通则。比如“他妈的”,就略去了后面“儿童不宜”的一个字。“个板马”,后面也省掉了两个字,也是“儿童不宜”的。所以,说话“带渣滓”、“带把子”,不太文明。
一般地说,和长辈说话,或者和重要人物(比如领导)说话,是不能“带渣滓”的。不但不能“带渣滓”,还得“您家”长“您家”短。吵架时最好也不要“带渣滓”,因为那会扩大事态。如果是平辈朋友熟人间说话,那就满口是“渣滓” 而且,越是关系亲密,“渣滓”就越多。比方说两个好朋友见面,一个说:“你个婊子养的,这几时跑哪里去 ”另一个就会说:“找你老娘去 ”这实在很不像话,却没有武汉人会计较。
另一件常常让外地人受不了的事是喝酒。武汉人极重友情,而且把喝酒看作是衡量友情深浅的试金石,谓之“感情浅,尝一点;感情深,打吊针;感情铁,胃出血。”武汉人酒量并不是最大的,难对付的是他们劝酒的方式。比方说,如果你不肯和他们一起大碗喝酒,他们就会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姑娘伢,(口者)个么事!”丝毫也不考虑对方听了以后,脸上是否“挂得住”。这就颇有些北方汉子的味道,大大咧咧,“缺心少肺”。
的确,一般地说,武汉人心眼不多,至少不像上海人那样jīng于算计,事事jīng明,或像福州人那样深于城府,处处周到。他们甚至常常会做蠢事,而且不讲道理。比方说,你到武汉的商店去买东西,问价的时候,如果碰巧那售货员心里不太痛快,便会白眼一翻:“你自己不晓得看!”这是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回答,也是一种很不合算的回答。因为假设这件商品价值十元,回答“十块”,才说两个字;回答“你自己不晓得看”却是七个字。多说了五个字,还不落好。可武汉人不会去算这笔账。他们宁肯不落好,也要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如果你了解武汉人,又不太计较他们“恶劣”的态度,那么,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极好相处的。因为他们骨子里有一种率真的天性,有时甚至会有点像孩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像小伢”)。或者更准确一点说,像那种被惯坏了的骄横无礼的孩子。孩子总是比大人好相处一些。要紧的是以心换心,打成一片。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成了“梗朋友”,那么,不也可以拍着他的肩膀揪着他的耳朵叫他“婊子养的”
武汉人也像孩子一样爱玩。不过,武汉人的爱玩,又不同于成都人的爱耍。成都人的爱耍,是真的去玩,武汉人则往往把不是玩也说成是玩,比如“玩味”、“玩朋友”、“玩水”。玩水其实就是游泳。全国各地都有爱游泳的,但把游泳称之为“玩水”,好像只有武汉。武汉夏天时间长、气温高,江河湖泊又多,玩水遂成为武汉人的共同爱好。武汉人“玩水”的高cháo或者说壮举是横渡长江。这件事是毛泽东带的头。毛泽东不但开横渡长江之先河,还写下了“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的名句,使武汉人大得面子,也大受鼓舞。于是横渡长江便成了武汉市每年一度的大事。不过这事可真不是好玩的,非水性极好不可。但武汉人却乐此不疲。因此我常想,幸亏武汉人只是爱“玩水”。要是爱“玩火”,那还得 (图五十)
武汉人像孩子的另一表现是不太注意吃相。他们吃起东西来,往往“直呵直呵”地。尤其是吃热gān面。热gān面是武汉特有的一种小吃,一般做早点,也有中午晚上吃的。做热gān面工序很多。先要在头天晚上把面条煮熟,捞起来摊开晾凉,拌以麻油。第二天吃时,烧一大锅滚水,将面放在笊篱里烫热,再拌以芝麻酱、小麻油、榨菜丁、虾皮、酱油、味jīng、胡椒、葱花、姜米、蒜泥、辣椒(此为最正宗之做法,现在则多半偷工减料),香喷喷,热乎乎,极其刺激味觉。武汉人接过来,稀稀唆唆,吧答吧答,三下五去二,眨眼工夫就下了肚。第二天,又来吃,永远不会细嚼慢咽地品味,也永远吃不腻。所以有人说,爱不爱吃热gān面,是区分正宗武汉人和非正宗武汉人的试金石。文革中,许多地方的知识青年都有自己的“知青之歌”,其中以南京的最为有名,词曲都有些伤感,作者也因此而遭通缉和批判。武汉的“知青之歌”却不伤感,也没有遭批判。因为武汉的“知青之歌”竟是:“我爱武汉的热gān面。”爱热gān面,是不好算作“修正主义”的,也扯不到“路线斗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