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_易中天【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事实上,不少人闯深圳的经历,听起来就像是“北京人在纽约”的故事。如果你有兴趣听他们诉说,那么,差不多每个人都能讲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来。这些少年气盛的天之骄子,血气方刚的初生牛犊,满怀青chūn梦想和改革激情,兴致勃勃地来到深圳,却惊异地发现他们面前并没有鲜花和红地毯。于是,他们不得不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那里面装着薄薄的几件衣裳和厚厚的一叠证书),从一个单位跑到另一个单位,从一家公司跑到另一家公司,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渴了,喝口自来水;饿了,啃块方便面;累了,在街头歇歇脚,看着日新月异的深圳市,意气风发的深圳人,心里顿生无限感慨,也难免一丝惆怅。华灯初上之时,深圳的酒楼饭店灯红酒绿低筹jiāo错,自己却饥肠糟糟气若游丝,即便“男儿有泪不轻弹”,也保不住伤心的泪水涌上心头。亲戚家的客厅或朋友公司的地板是不好意思再睡了,就到公园的草坪上去数星星。那滋味,可比“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差多 因为并没有什么温暖的怀抱,也没有妈妈的安慰,你得自己去考虑“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这就是深圳。这里没有包办代替,没有坐享其成,没有省心事可做,没有现成饭可吃。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去操办,去打理,去投石问路,去东奔西走。在这里一切犹豫、抱怨和窃窃私语都无济于事,只能勇往直前,哪怕是硬着头皮往前走。

  但,没有人后悔。

  成功者当然不后悔。不但不后悔,反倒会有几分庆幸和得意。毕竟,今日的成功,是当年的奋斗换来的。现成饭吃着没有味道,自己打下的粮食才是香喷喷的,而当年所受的磨难,如今咀嚼起来,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一。的确,一个人年纪轻轻的,靠着某种势力或机遇,就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那只能叫少年得志。只有那些在风口làng尖滚打跌爬,靠着自己的努力创下一番事业的人,才会有成就感。而且,创业越是艰难,道路越是曲折,就越能体验到成就感,也就是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吧!

  这就值得骄傲,也值得庆幸。你想吧,如果当年不是“看看头上天外天,想想脚下一马平川”,一咬牙坚持了下来。怎么会有今天?所以,尽管他们当中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初涉江湖的辛酸经历和闯dàng特区的传奇故事,但当他们倾诉当年的孤立无援、流离失所、走投无路、四处碰壁时,你不会有“大倒苦水”的感觉。相反,你会觉得,如果他们当年竟然没有这些“不幸遭遇”和“苦难经历”,那才是大大的不幸。

  尚未成功者也不后悔。事实上,许多人放弃了内地悠闲的工作,不错的职位,稳定的收入来到深圳,由于学历不高或专业不好,也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甚至居无定所,频繁换岗,gān过上十种工作,却依然不肯离开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在他们看来,这个城市虽然暂时还没有给自己机会,但至少给予了希望。如果连这个城市都没有希望,别的地方只怕就更没有什么希望 更何况,安居乐业固然不错,跳来跳去也未必不好。工种换得多,见的世面也多,学的本事也多。至于居无定所嘛,也不赖,正好广jiāo朋友么!

  甚至“落荒而逃”者也不后悔。因为没有人真正会“空着手”离开深圳。深圳先行一步的改革,毕竟要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铺开。招聘应聘、竞争上岗、择业跳槽,在内地也将变成家常便饭。有深圳这碗酒垫底,就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事实上,凡是在深圳有过求职打工经历的人,身上都会发生神奇的变化,因此即便重返故土,也与前大不相同。也许,他们自己不一定能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变化,但明眼人马上就能看出:他们拖沓的脚步变轻快了,迟钝的脑袋变灵活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地变qiáng

  的确,深圳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般都比较qiáng。这种能力是在股市的起落、房价的涨跌、职位的升降中形成的,也是在求职的路上形成的。在深圳,差不多每天都有老公司破产、新公司开张,也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丢掉旧饭碗,找到新工作。进进出出、上上下下都是平常事。它很可能就发生在每个人自己身边,也很可能就发生在每个人自己身上。见得多了,也就看得谈了;经得多了,也就无所谓 深圳人会很平淡地告诉你他今天又在股市上赚了百十来万,或者他今天又被老板炒了,明天恐怕得到人才市场去重新登记。他在说这两件事时,口气是一样平淡的,而他朋友们的反应也会和他一样平淡。毕竟都是风口làng尖滚过来的,早就打熬出一副钢筋铁骨,没有人会大惊小怪。

  获得这种心理能力当然有一个过程。1987年,深圳市开始酝酿房改时,主持这项工作的人差点成为“人民公敌”。然而,曾几何时,购买住房就和购买私家车一样,不但成了市民们踊跃的行为,而且成了一个人自信与成功的标志。是啊,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住房,确实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尽管深圳人说起这件事来,脸上的表情仍是平淡的。

  改革,使深圳人的心理越来越成熟。

  不过,改革给深圳人带来的最大好处,还是让他们换了一种活法。

  有句民谣说,我们中国人的活法,是“小时候父母管着,上学后老师管着,工作后单位管着,结婚后老婆管着”。但是,当他们千里迢迢跑到深圳来时,可就谁都管不了啦,因为他们把父母、老师、单位甚至老婆都留在了内地。一句话,他们“自由”

  许多人之所以要到深圳来,要的就是这份自由。

  这份自由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是基本上没有的。在那种体制下,产品也好,人才也好,都是统购统销、统分统包。一个人,什么时候该上学,什么时候该工作,什么时候男婚女嫁,什么时候生儿育女,什么时候退休养老,都是计划好了的,而且是由上级、由他人计划的,自己用不着操什么心,也没有资格操心,只能按部就班地例行公事。当然,职业的选择,工作的变动,也完全身不由己。想gān的工作gān不了,不想gān的却不得不去gān,正所谓“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人变成了齿轮和螺丝钉,被随意和被动地拧在某个部件上。

  这种体制也并非没有好处。对于个人而言,它的好处是省心,坏处则是不自由,而一个人只有在自由的状态下,才有可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潜力和才能,最大限度地为社会创造财富,同时实现自我价值。所以,人才是必须流动的。然而,长期以来,我们却没有“流动”这个概念,而只有“调动”。调动和流动是不同的。调动是上级调,叫“奉调”;流动是自己流,叫“自流”。自流还算是客气的说法,不客气的说法叫“盲流”。自流已有“放任”之意,盲流就更是一个贬义词。它差不多也是“无业游民”、“闲杂人等”、“来历不明”甚至“不法分子”的同义语。尽管不少“盲流”其实是人才,他们的流动也并不盲目;也尽管那些最早跑出来闯天下的,多半富有生命活力和创造jīng神,而且吃苦耐劳,聪明能g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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