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2:国家_易中天【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这一对宝贝儿只好穿起衣服走人,十二两银子也打了水漂。

  从氏族、部落到国家,莫非也是如此?

  或者说,世界各民族相继告别原始时代的“伊甸园”,是因为像伦勃朗的学生一样犯了错误吗?

  显然不是。

  没有后悔药

  部落变成国家,并非因为绯闻。人类发明国家,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但这事却被认为与“逐出乐园”无异,不管那伊甸园是耶和华的,还是伦勃朗的。反正,进入国家时代,好日子就算过完,这是很多人的共识。

  比如希腊和罗马的两位诗人。

  古希腊的那位诗人叫赫西俄德,古罗马的叫奥维德。他们的共同观点,是都认为自己生活在黑铁时代。[6]之前,则是huáng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huáng金时代最好,人类美好高贵,社会公正和平。白银时代马马虎虎,但不再天真无邪。青铜时代战火连天,但信仰和神性犹在。黑铁时代就一塌糊涂,人类变得贪婪残忍,互不信任,互不相容,没有信仰,也不再有真理、谦逊和忠诚。

  当然,两位诗人略有不同。在希腊诗人那里,黑铁时代之前还有英雄时代。英雄时代比青铜时代好,人类与半神和英雄一起生活。可惜,英雄们被卷入底比斯战争和特洛伊战争,从此万劫不复。

  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类似的说法,我们民族也有。比如希腊、罗马的huáng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在儒家那里就叫“大同”。大同之世的特点,是“天下为公”。财产是公产,权力是公器,首领是选举出来的公务员,族民也都一心为公,因此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各得其所,天下太平。

  希腊、罗马的青铜时代,儒家叫“小康”。小康之世的特点,是“天下为家”,财产私有,权力世袭,战争不可避免,道德礼仪和圣人英主也应运而生。[7]至于黑铁时代,在儒家那里是只能叫“乱世”的。

  大同、小康、乱世,就是儒家那里的历史三阶段。尧舜是大同,夏商周是小康,chūn秋战国是乱世。

  对应这历史三阶段的,是三种指导思想和政治哲学:大同讲帝道,小康讲王道,乱世讲霸道。当然,儒家是主张王道的。因为大同已不可能,乱世又不正常。因此,应该“尊王道,行仁政,奔小康”,构建和谐社会。这种想法,其实也是一种“中庸之道”。

  但这只是一家之言,诸子则另有说法。

  比如庄子是只认“羲皇之世”的,墨子也只认“大禹之世”。其实就连孔子,也推崇“尧舜之世”。只不过他老人家比较现实,认为能够回到东周就算不错,实际上是退而求其次。

  这样看,我们也是四阶段。比如女娲到伏羲,便可以叫huáng金时代;炎huáng到尧舜,是白银时代;夏商周,是青铜时代;chūn秋战国,则无疑是黑铁时代。对于前三段,诸家有争议。对于后一条,除法家外,无分歧。

  如此说来,人类一旦建立国家,岂非就每下愈况,等于踏上了不归之路?

  当然不是,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事实上,氏族部落时代,并非庄子和希腊、罗马这些诗人哲学家们说的那么美好。夜不闭户?那是没东西可偷。炎huáng与蚩尤的战争,则跟后世一样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更重要的是,一个民族如果没有国家,或没能建立自己的国家,她的历史就会一直停留在史前时代,比如某些印第安人。相反,只要建立过国家,哪怕后来失去,也会有自己的文明,比如犹太。

  国家,是文明与史前的分水岭。

  难怪孔子不但不否定小康,还要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了。[8]

  问题是,为什么只有建立了国家,才算进入文明时代?国家对人究竟有什么意义?人,真的是必须发明国家并生活在其中的动物吗?如果是,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感叹今不如昔,怀念氏族和部落时代?

  国家的逻辑,究竟在哪里?

  分道扬镳

  荀子说,在人。

  荀子是从儒家到法家的中转站。所以他跟法家一样,既肯定国家,又肯定君主。为什么要肯定?为了生存。荀子说,可怜兮兮的人,力气不如牛,速度不如马,生存能力其实是很差的。然而牛马却为人所用,原因就在人能组成族群。因此,族群如果解体,人就牛马不如。[9]

  这就一要有道德,二要有君主,三要有国家。

  做得到吗?做得到。

  荀子说,人与动物的区别,并不仅仅就在“二足而无毛”。[10]水火,有物质无生命;草木,有生命无感知;禽shòu,有感知无道德;唯独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11]所以,他能够发明国家,这是最qiáng大的人类族群;也能够发明君主,这是最合适的群体领导。[12]至于道德,则是最理想的组织力量。有道德,人就是万物之灵。他也就有家有国,有安身立命之本。

  君主是核心,道德是力量,国家是归宿。国家与人,就这样焊在一起。

  这跟西方不太一样。

  西方人也要国家,却未必一定要君主。古希腊的城邦是没有君主的。罗马人,从他们赶走最后一任部落王,到产生第一位君主奥古斯都屋大维,中间竟隔了近五百年,[13]而且那皇帝还要自称“第一公民”。17世纪的阿姆斯特丹,居然宁肯要三个郁金香球jīng,也不肯要一个国王。独立战争后的美利坚人,则不但不要国王,就连统一的国家都不想要。实在拖不下去,才勉勉qiángqiáng开了一个制宪会议,再磨磨蹭蹭地选出第一届联邦政府和总统。

  可见,西方人对待君主的态度,是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有的要,有的不要;有时要,有时不要。不像我们,自从有国家就有君主,只不过秦汉以前封土建国,秦汉以后天下一统,但都是君主制。直到辛亥革命前,还有立宪派主张保留一个皇帝,哪怕形同虚设,只是橡皮图章。

  西方人也不认为国家跟道德有什么关系。在他们那里,道德是归宗教和上帝管的。国家需要的是法,社会需要的是德。所以,他们的国家可以有多种模式。直接民主、寡头政治、政教合一、君主立宪、联邦邦联、称王称帝,不但一一试来,而且并行不悖,爱怎样就怎样,喜欢谁便是谁。

  显然,当世界各民族开始建立国家,他们就站在了文明的大门前,也站在了历史的岔路口。

  之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很难说谁有道理谁没有。实际上,西方人也经历了君主制时代,而且至今还有名义上的王国。同样,荀子不厌其烦地解释“为什么要有国家和君主”,则说明它在当时其实已经成了“问题”,而且事情也并不像荀子讲的那么简单。比方说,氏族和部落也是群体,为什么非得变成国家?

  何况世界各国的诞生原因、存在方式和发展道路,也大不相同。有君主的,也有民主的;有独立的,也有附庸的;有分出去的,也有合起来的;有打出来的,也有谈出来的。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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