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后,十年之内印了八次,后来又有了多种版本‘比如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插图本),无疑是学术著作中最畅销的。即便现在看,它的“含金量”仍然很高。因为它不但跨越五千年历史,贯通多种艺术门类,而且兼具历史意识、析理深度、艺术敏感,还颇有美文气质”(骆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热点人物述评》)。这样的著作能有多少呢?凤毛麟角吧?
以十几万字的篇幅来完成这样一个“美的历程”,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且能做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细密处细密,该留连处留连,丝丝入扣,顺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巡礼中触摸到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诚非大手笔而不能为。但最初打动我们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气势和情调。这就像是欣赏艺术品,当我们刚刚接触到一件雕塑、一幅绘画、一个青铜器或一首乐曲时,我们是来不及仔细琢磨它的。我们很难一下子体会到它的深刻含义,也不可能马上把它的形式结构看清楚。所有这些,都是以后的事,而且也许需要反复欣赏、反复体验、反复品尝、反复咀嚼,才能“品出味来”。而在当初,在与艺术品砰然相遇又悴然心动的那一刻,我们总是“一下子”就被感动和震撼了。我们分明感到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吸引和呼唤着我们。《美的历程》便正是这样。甚至我们还可以说,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说不清”。
的确,这是一部说不清该算什么的著作专论?通史?散文?札记?都是,又都不是。它是一个鸭嘴shòu,是shòu也是禽;它是一个猫头鹰,像猫也像鹰。你还可以说它是个“四不像”,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但你无法否认一点,那就是:它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正是《美的历程》使我们心仪之处,也正是李泽厚使我们心仪之处。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与众不同”的。它需要胆,需要识,还需要才。
有胆才敢做,有识才能做,有才,才做得出、做得好。李泽厚恰恰正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美的历程》一书写得真是英姿勃发,才气bī人。单看标题,便气度不凡:龙飞凤舞、青铜饕餮、魏晋风度、盛唐之音,更不用说每过几页就有一段华彩乐章了。实际上,《美的历程》是可以当做艺术品来看待的。它充分地表现着李泽厚的艺术魅力。
但更重要的还是胆与识。
我在《闲话中国人》等多部著作中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而要求“大家一样,人人有份”则几乎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尤意识”。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中,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乃是做人的大忌。只有历史上数得着的那几个顶尖级的大英雄大人物才敢如此。但即便英雄如毛泽东,一开始也是受排挤的。受排挤的原因,除路线之争外,我猜想他的“出格”也是其中之一。直到后来,毛泽东成了众望所归公认的领袖,与众不同才不再成为问题。毛泽东可以与众不同,不等于别人也可以。恰恰相反,到了“文革”期间,六亿人民就连衣服都穿得一模一样了,何况写文章?那更是必须一个模式一个腔调,否则就是大逆不道。他李泽厚是什么人,也敢与众不同?显然,这就必须有足够的人格jīng神和人格力量来支持不少人指责他的许多结论过于武断,但武断的背后又何尝不是自信,以及敢作敢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武断”也不容易呢!就是借给你一个胆子,只怕也不敢。正是在这里,在“武断”和“狂妄”的背后,我们感受到了李泽厚的人格魅力。但仅仅如此显然不够。时间毕竟已进人八十年代,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多起来了。社会上的那些“问题青年”,就胆敢身著“奇装异服”,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提收录机招摇过市,能说他们也有“魅力”?真正具有人格魅力的人,背后必定有理想和信念来支持。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就更是如此。
事实上李泽厚之所以会把他的文章著作写得与众不同,从根本上讲就因为他的思想是与众不同的。就在
1981年,李泽厚在回忆起自已的读书生涯时,便夫子自道云:“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dòng、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辨讨论。
”(《走我自己的路》)这
其实也就是李泽厚文章著作的特点:决无陈词滥调,决不人云亦云,新意时见,新说迭出,充满新鲜气息,唯其如此,他才在表现出人格魅力的同时,也表现出思想的魅力。
这实在是很不容易的,甚至要冒很大的风险。果不其然,他那篇《走我自己的路》刊出后,“一位标榜人道主义的善良领导”便紧张兮兮地跑到李泽厚家里对他妻子说:“怎么能用这种标题?这还了得?"是。不得,因为年轻人听进去了。五年以后,这句马克思喜欢的格言也成了年轻人最喜欢的格言,到处出现,谁不说谁不够“品位”。就连小品节目中蔡明扮演的那个歌星都会说,只不过被她说成了“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是啊,人生其实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要么走别人的路,那就只能让自己去说了。李泽厚不愿意让自己去说,他选择了走自己的路。
李泽厚是一个先行者,他走在了前面。
跟在后面的,是崛起的新一代。
四意义
李泽厚的确具有一种先驱者的意义,在
1979到
1989这十年间,李泽厚在学
术界几乎一直处于领先地位。他总是在出版新著作,发表新见解,提出新问题,阐述新观点,甚至不断引进和创造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异质同构、儒道互补、有意味的形式、文化一心理结构、主体性、积淀,等等,等等。其中有的虽非李泽厚所发明,却也多为李泽厚所倡导、传布。应该说,改革开放以后,积极引进西方现代学术新观念、新方法的倒也不乏其人,但能够“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做到“融会贯通”、“用人如己”的,还首推李泽厚。李泽厚有着过人的聪明,别人手中的兵器,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出新花样来,而且玩得出神人化、得心应手、举重若轻。比如他用“有意味的形式”来讲彩陶纹饰、就让人叹服,尽管他那个“有意味形式”和贝尔的“有意味形式”并不一回事。
李泽厚又是极为敏感的。他总是能把握住思想文化的历史脉搏,不失时机地把学术界的关注目光引向一个又一个新领域。八十年代后的“美学热”、“文化热”,便都与李泽厚有关。几乎可以说,李泽厚的目光扫向哪里,哪里就会热起来。于是,他就在这十年间中国思想文化的进程中留下了自己明显的足迹,甚至不少学说都打上了他的烙印。现在再来讨论前面那些提法和论争的是非对错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事实上李泽厚的许多观点和提法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普遍的认同。争议一直存在,而人们的认识则在前进。但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并不重要。或者说,这很正常。马克思说过,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同样,我们也可以说,真正的思想家并不一定非得别人同意他的观点,而只希望能够启迪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