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扯淡的书,往往也让人不知所云。因为既然是“淡”又要认真去“扯”,则除了煞有介事地弄得谁都看不懂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此我对那些不能用通晓明白的话把事情说清楚的书,也是敬鬼事神而远之的。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说不清的事儿弄不明白的道理。说不清,是自己没弄明白;没弄明白,则是智商太低。以其昏昏却想使人昭昭,这样的书就算硬着头皮写出来了,能读吗?拉大旗作虎皮,以艰深饰浅薄,既是装神弄鬼,也是装腔作势。当然,装腔作势的种类很多。有装潇洒的,有装纯情的,有装深沉的,还有装疯卖傻的。不过,最多的还是装正经。正经不是人的天性,所有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或如邓晓芒教授所说,只不过是在“表演人生”(《灵之舞》)。可惜,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结果,越是不肯承认,就越是要刻意去“装”。最后,就变成了装腔作势。知道正经都是“装”出来的,那他就是个明白人,他的“正经”也就不必再装,更不会去装明白。何况也装不了。因为明白不明白,是你自己的事。
装得再像,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同样,明白说明白,不明白说不明白,是真明白,也是真性情。是真性情,就顾不上考虑什么正经不正经。是真明白,就不会让人不知所云。当然,他也用不着装腔作势。所以,我的“三不读”,其实也就是非真性情真明白的书不读。我在《书生意气》一文中说过,“一本书,如果不是用真性情写的,就不是好书,甚至不能叫书,不配叫书”;而那些连作者自己都不明自的书还去读它,岂不是存心让自己从明白变成糊涂?我想,总不会有这么蠢的人吧?
开卷何必有益
开卷有益是一句老话。正因为是老话,因此可疑。老话怎么就可疑呢?因为一句话要想成为“老话”,恒久而不变,四海而皆准,除非什么都没说,或说了也等于没说,这才搁哪儿都不碍事,换什么朝代都管用(或都不管用),一万年前说对,万年以后说,也对。要不然,从盘占开天,女娲造人,前三皇后五帝,商汤武周文王,到现如今改革开放,什么事都与国际接轨,世道人心变了多少,哪有一句话能活那么长寿命的。
实际上,诸如“开卷有益”之类的老话,多半是些似是而非的空话废话。人类大多是懒惰的。你让他去探索真理,他觉得还不如去打麻将。人类又是脆弱的。
不管gān什么,他都希望能有个说法,以为支持或jiāo代,这才“心安理得”,可以放开了手去做。这时,如果有一个人(当然得是个聪明人),想出一个说法了(比如“开卷有益”或“搓麻益智”),大家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而且浅显明白朗朗上口,便会跟着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老话”,甚至成了“真理”。这就好比世间原本无路,走的人多。但如果你硬要说这就是路,甚至就是“道”,那就是死心眼。
可惜不会有人去深究这一点。人类发明诸如此类的“说法”,原本不过为了对自己的“活法”有个jiāo代。只要能jiāo代过去,其任务也就完成,其说法也就成立,至于是不是真理,原本并不要紧。如果你硬要丁是丁,卯是卯,当面锣,对面鼓,条分缕析,弄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那就会扫了大家的兴,岂非自个儿找不自在?还是人云亦云算了。至少,人云亦云,不会有人来找你的茬。其实呢,第一个说这话的,自己也未必当真清楚,甚至不过信口开河,随便说说,只因为貌似有理又人云亦云,这才‘没人怀疑。许多平庸之见被视为真知灼见,其实就是这样稀里糊涂给哄抬起来的。所以,那些谁都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的“老话”,没准最成问题。
就说“开卷有益”。
开卷为什么就一定有益呢?其逻辑前提,大约无非认为书是个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接触一下,总归有好处。这其实同样似是而非。但凡是好东西,就一定要接触,或接触了就一定有好处吗?人参倒是好东西,也有吃了坏事的吧?何况书非人参。人参好歹是补品,书却未必,没准是泄药。世上有好书有坏书。有读了让人长见识的,有读了让人犯糊涂的,还有读了让人gān坏事的,并非一定就是好东西,怎么能说开卷就有益?就算是读好书吧,请问又有哪些益处?想当然,无非益智、励志、增长知识、提高修养,也就是起到知识教育、道德教育和审美教育的作用。我不否认读书有这样的作用。问题是如果读书的作用仅此而已,我们也未必一定要读书。比方说,还可以上网。甚至就连打麻将,也能益智健脑,要不怎么说麻将是“平面太极拳”?苟如此,则“开卷有益”和“搓麻有益”又有什么两样?至于最为道德家们所看重的“励志”功能,也同样经不起推敲读书人的“志”或许要靠读书来“养”,其他人就未必、比如刘邦项羽就不是,“刘项原来不读书”么!梁斌的小说中有副对联云:“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句处读书。
”这是何等志向?却与读书无关。实际上,“人各有志”,哪能都靠读书来“励”?
更何况,一个人的“志”如果还要靠读书之类的办法来“励”,这个“志”本身就十分的可疑。
再说了,读书,就一定励志吗?怕也难讲。周国平先生有云,“玩物也可养志”。同样,读书没准也会丧志。世界上有激励意志的书,也有消磨意志的书;消磨意志的方法也很多。有不动声色的(比如让你“玩物丧志”),也有当头棒喝的(比如大讲“人生无常”),弄不好就会给你来个“万念俱灰”。:苟如此,我们又将如之何呢?莫非在“开卷有益”后面再补充,句“开卷有害”不成?
开卷既然并非一定有益(甚至可能有害),为什么还要说“开卷有益”,而且很少有人怀疑呢?无非也就是为了给读书一个说法,一个理由罢了。但在我看来,读书可以有一千条理由,唯独不能用“有益”作理由。一个人,如果事先存了功利的目的,那书是一定读不好甚至读不成的。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仅仅因为有益才读书,那么,倘若无益呢了就不读了?事实上,“文革”中那么多人放弃了读书,原因之一,就在于那时读书已然无益甚至有害。既然如此,还读它做甚?
然而即便在那个“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决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是因为对书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大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爱,是不能qiáng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书唯一“正当”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不如说“开卷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