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股力量的关系错综复杂。刘焉入蜀时,益州集团是主,东州集团是客。刘备入蜀后,东州集团是主,荆州集团是客。主客新旧先来后到,就造成了荆州(新客)与东州(新主)、东州(旧客)与益州(旧主),以及荆州(客人)与东州(新主旧客)和益州(主人)的三重矛盾。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更不好玩的是,刘备在猇亭和夷陵一败涂地,这就难免让一些原本就心怀不满的人蠢蠢欲动。可以这么说:刘备建国,基础不牢;夷陵战败,地动山摇。5
刘备深感忧虑。
毫无疑问,可以为刘备分忧的只有诸葛亮,最让刘备放心不下的也是诸葛亮,因为诸葛亮有理想。如果他为了复兴汉室,不惜以卵击石与曹魏决战,岂非内外jiāo困?当然,诸葛亮是谨慎的。但,万一呢?
这不能不防。
刘备也表现出惊人的政治智慧。
兵败猇亭的四个月后,犍为太守李严被任命为尚书令。六个月后,刘备托孤于诸葛亮,同时指定李严为副。李严原本是刘表的人,曹操南下时投奔了刘璋,刘备入蜀时又投降了刘备。可以说,李严属于东州集团,却又与荆州集团最为亲近,这一人事安排的用心十分明显。
接下来,就是与诸葛亮的谈话了。
刘备说:先生的才能十倍于曹丕,定能安邦治国成就大业。因此,请先生酌情处理。如果觉得刘禅还行,请先生辅佐他。如果这孩子不成器,不妨自行其是。
没错,原文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什么意思?
一般认为,君可自取,就是授权诸葛亮取代刘禅自己当皇帝。但也有人认为,是让诸葛亮从刘备的其他儿子中另选一个,也就是赋予诸葛亮废立之权。
两种解释,都有道理。6
但,无论取而代之,还是有权废立,都非同小可。因此这话首先是说给李严听的。刘备的组织路线很清楚:荆州集团是政权主体,益州集团是防范对象,东州集团则是团结对象。所以,他必须告诉大家:诸葛亮才是朕最信任的人。你们可以积极靠拢,绝不能公然挑衅。
后来诸葛亮废李严,也因为有此政治底气。
传达给诸葛亮的信息同样明确:蜀汉政权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死以后,就是你的,不管名义上是谁的。既然如此,先生总不会一时冲动就把它弄丢了吧?
诸葛亮当然完全明白这意思。他匍匐在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表示:为臣一定鞠躬尽瘁辅佐皇上,忠贞不二报效国家,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7
什么叫政治?这就是。
现在,刘备可以放心去死,因为诸葛亮一定会竭尽全力守住蜀汉政权,也不会再有什么万一。至于接过权柄的诸葛亮如何去做,那不是刘备需要操心的事情。
诸葛亮执政
诸葛亮忧心忡忡。8
忧虑是必然的。实际上,此前一直在二线和后方工作的他并非广为人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蜀汉政权仅仅属于刘备。所以刘备一死,南中(今云南、贵州和四川西昌一带)就反了,曹魏则给诸葛亮寄来了劝降书。9
可惜,他们都小看了孔明先生。
四面受敌的诸葛亮头脑异常清醒。他很清楚,这时的当务之急是减轻蜀汉政权的压力,而减压的有效措施莫过于釜底抽薪,化敌为友。因此,他不但没有兴兵为刘备报夷陵之战的一箭之仇,反倒向孙权伸出了橄榄枝。10
孙权更是明白人。他一面继续与曹丕眉来眼去,一面立即与诸葛亮握手言欢。这一互利双赢的做法为两国赢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从此,吴蜀不再有战争。孙权固然可以做大做qiáng,诸葛亮也可以从容治蜀。
刘禅更是忠实地执行了刘备的遗嘱,继位之后立即封诸葛亮为武乡侯,开府治事,领益州牧。封侯则位尊,开府则权重(具有独立相权),丞相兼任州牧则既能牧官也能牧民,这是只有曹操才享受过的政治待遇。
从此,政事无巨细,全由诸葛亮拍板。
那么,他的决策是什么?
以攻为守,以法治国。
前一条是对付曹魏的。孙吴成为友邦以后,曹魏就是唯一的外敌,而且不可和解。因此,蜀汉政权可以考虑的只有两个选项:主动进攻或者被动防守。
诸葛亮选择了前者。刘备去世后四年,四十七岁的诸葛亮上《出师表》,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北伐。之后,这样的战争又有四次,总体上可谓略有小胜,得不偿失,劳而无功。最后一次,他本人也以身殉职,病逝于军中。
这并不奇怪。
首先,曹魏不是纸老虎,也不腐败或腐朽,国情并不比蜀汉差。其次,益州虽为天府之国,却很难成为夺取天下的根据地和策源地。第三,诸葛亮的能力特征,是治国第一,治军次之,用兵最差,又岂能战胜曹魏?11
曹魏非速亡之国,益州非进取之地,诸葛非将略之才,都决定了北伐不可能成功。因此魏军统帅司马懿信心满满地说:别看孔明来势汹汹,消灭他却指日可待。12
敌人都看得清的,诸葛亮不会不明白。实际上,当年他在隆中就说得很清楚,北定中原,复兴汉室,一要天下有变,二要两路出兵。现在,天下无变而荆州已失,岂是可以大举兴兵推翻曹魏的时候?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坚持北伐?
除了政治理想,还有现实问题。这一点,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得非常明白──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很清楚,北伐的原因,是益州疲弊。
所谓疲弊,其实就是弱小。然而越是弱小,就越要奋发图qiáng。以弱为qiáng,犹可自保。如不主动进攻,就只有坐以待毙。所以,刘备要攻汉中,关羽要围襄樊,诸葛亮也要出祁山。这是他们的一贯方针。13
问题是,蜀汉虽然弱小,却非危在旦夕。曹魏方面既不曾主动进攻,东吴方面的盟好也已修复,南中各郡更在两年前基本平定,至少相安无事。那么,北伐之前的蜀汉政权,怎么会处于“危急存亡之秋”?
如非外患,必因内忧。
内忧是毋庸置疑的。荆州、东州和益州三大势力的三重矛盾,是根本利益的长期冲突,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得以消除,哪怕诸葛亮人品再好,能力再qiáng。
事实上,蜀汉之亡的原因之一,就是益州集团兴风作làng,开门揖盗。问题在于,这个内忧目前还只是隐忧,不能明说也不敢明说,《出师表》只能话里有话。
大政方针则确定无疑,那就是不断地北伐曹魏,让国家长期处于战争状态,以外战防内战。因为无论是转移注意力,还是加qiáng凝聚力,战争都是最好的手段。如果还要整治或镇压反对派,更是便当得多。
这是另一种以攻为守,也是一箭双雕。
没错,小国更要图qiáng,安内必先攘外。
不过,以攻为守也好,以外防内也罢,既是妙棋也是险棋,关键在于分寸。仗打小了,不起作用;打大了,敌人倾巢而出,内鬼开门而应,岂非自取灭亡?
这对诸葛亮的智慧是一个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