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尊王、攘夷、平叛,是只有霸主才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不让宋人刮目相看。于是宋国仅仅依附了楚王两三年,就变卦反水,成为晋国的同盟。气焰正旺的楚人,当然不能容忍这等叛徒。成王立即命令他的令尹和司马出兵,并在第二年亲自出马,联合陈、蔡、郑、许四国军队围宋。
宋国告急。
接到求援信的晋文公拍案而起。事实上,宋国挨打,原本因为他们“叛楚即晋”,这是理;当年文公身为落难公子流亡国外,一路走来,卫文公无礼,曹共公无礼,郑文公也无礼,宋襄公却送给他车马二十乘(读如秤),25这是情。所以,宋国大难临头,晋文公重耳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视不管。
当年追随文公四处流làng的一班文武老臣,也很以为然。他们甚至认为,扬名立万,成就霸业,正在此一举。因为报恩和救难,是得人心的。至于策略,则是讨伐曹国和卫国。曹国刚刚依附楚国,卫国则方与楚人结为婚姻。这两个小弟挨打,做大哥的楚人必救,宋即解围。何况曹和卫都曾无礼,不打他们,打谁?
文公然其计。为此,他将父亲晋献公当年建立的上下二军,扩充为上中下三军。鲁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chūn,晋文公侵曹伐卫。心惊胆战的卫成公请求结盟,晋国不同意;想去讨好楚人,本国不同意。卫国人甚至驱逐了他们的这位国君,来取悦晋国。曹共公更惨,被攻入曹都的晋军活捉。就连鲁僖公也吓破了胆,竟然杀了派去保卫卫国的大夫,以此向晋国献媚。
然而楚军却并没有从宋国撤离。
宋国再次告急。
晋文公审时度势,设法让齐国和秦国加入了战争。楚成王也审时度势,决定退出。他对令尹子玉说,晋侯这个人,在外流làng十九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事没见过?老天爷给了他年寿,又给了他晋国。上天所赐,拿得掉吗?算了吧!离开宋国,也不要去追逐晋军。
可惜子玉是一个“刚而无礼”的家伙。他一再请战,定要与晋人决一雌雄。
晋军却撤退了。
撤退是有原因的,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不但受过宋襄公的恩典,也受过楚成王的款待。当时成王曾问重耳:公子如果回国为君,准备拿什么来报答不(楚王自称)?重耳说,奴仆、姬妾、牺牲、玉帛,君上有的是;翡翠、牦牛、象牙、犀皮,贵国之所产。重耳能够报答的,大约也就是将来两军相遇时,退避三舍。如果退兵九十里后,君上仍然不肯宽恕重耳,也只好左手提马鞭弯弓,右边挎弓袋箭袋,与君上周旋。
此刻,晋文公就是在履行诺言。
言而有信,就理直气壮;后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两军还没开战,晋人就已经占了上风。然而子玉却不懂这道理。他不顾众人反对,一路追到了城濮(卫地,在今山东省范县),与晋、齐、秦、宋联军对阵。
四月二日,城濮之战爆发。时间是一天,结果是楚军溃败。楚成王闻讯,派人捎信给子玉说:大夫您如果回国,不知如何向父老乡亲jiāo代?
于是子玉自杀。
大获全胜的晋文公来到郑地践土(今河南省原阳县与武涉县之间),与齐、宋、鲁、蔡、郑、卫、陈七国之君会盟,史称“践土之盟”。想当年,齐桓称霸的葵丘之会,周襄王只是派人赐以胙肉(胙读如做,祭祀祖宗的肉)。践土之盟,则不但襄王亲自到场,还册封晋文公为“侯伯”,即诸侯之长。这可是既有文献记载,又有文物为证的。26
众星拱月,有证上岗,晋文堪称“真霸主”。
然而历史却仍在这里留下了伏笔,那就是秦国没有与盟。27我们知道,城濮之战,秦国可是同盟军。为什么一个半月后的践土之盟,28同为战胜国的秦却不参加呢?难道秦穆公也是要争霸的?难道秦晋两国迟早要反目?
正是。
准霸主秦穆
秦穆公也是chūn秋五霸的候选人。
为什么说是候选人?因为对于所谓“五霸”,历来就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见于《荀子·王霸》;另一种是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见于《风俗通·五伯》。
可惜这两种说法,都不靠谱。
事实上所谓“五霸”,原本就是凑数。凑成五霸的原因,则是前有所谓“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有三王,就得有五霸,以表示今不如昔。有了三王五霸,则又编造出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三王,五霸,三五成群,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比如宋襄公,身败名裂,怎么算得上一霸?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既在chūn秋晚期,又都偏于一隅,岂能与齐桓、晋文相比?
倒是秦穆公,可以一说。
秦穆公的身影,早已在本中华史第四卷《青chūn志》中频频出现。把公子夷吾送回晋国为君的,就是他和齐桓公。时间,则在葵丘之会的同一年。可见那时的霸主虽然是齐桓公,但秦穆公也可以算作“副霸主”的。等到晋惠公夷吾驾崩,齐桓公也已经去世,立公子重耳为晋君的,就只有秦穆公了。
因此,秦穆公是晋文公的恩人,而且是大恩人。也因此,晋文公终其一生,都不肯与秦穆公发生冲突。尽管鲁僖公二十九年秦晋联手伐郑时,秦穆公曾单方面撕毁协议,由助晋而改为助郑。这个故事,《青chūn志》也讲过。
但,文公之后,就两样。29
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晋文公重耳去世。秦穆公趁着晋人国内有丧无暇旁顾,派出百里孟明视(百里是氏,孟明是字,视是名)、西乞术、白乙丙三员大将东征,准备偷袭郑国。不过这个局,却被郑国商人弦高给搅huáng了。弦高贩货到周,路遇秦军,一眼看破他们的用心,便一面冒充郑国使节到秦营劳师,一面派人回国报信。郑穆公闻讯,又派人到宾馆对秦国的卧底说,诸位在敝国住得很久了,要不要到园子里打些麋鹿带回去?孟明视见郑国已有防备,只好改变计划,灭了滑国(姬姓,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境内),班师回朝。
这事引起晋人的同仇敌忾。他们痛恨秦国“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晋和郑、滑都是姬姓),决定在秦军的归途进行伏击。继位的晋襄公披麻戴孝,把白色的丧服染成戎服的黑色,亲自率部痛击来犯之敌,全歼秦军,俘获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才回国安葬文公。据说,晋国的丧服从此变成黑色。
三员大将,很可能会血溅军鼓。
救了他们一命的是文嬴。文嬴是秦国公主、文公夫人、襄公嫡母、当朝老夫人。于是她便以这四重身份对晋襄公说:那三个家伙离间了秦晋两国关系,敝国寡德之君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君上何不满足一下寡君的愿望?
于是晋襄公放那三员大将回国。
事情完全如文嬴所料,秦穆公显示出霸主的气度。他身穿表示军败国rǔ的凶服来到国都之外,郊迎孟明视等人。秦穆公哭着说:委屈诸位了!这一次,都是寡人的罪过,诸位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