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不怕翻船。
然而方向也更加明确。事实上,自从离开了那该死的感业寺,武媚娘就拾级而上:昭仪、皇后、天后、太后,直至神皇。看来,没什么杀戒不可开,没什么色戒不可破,也没什么事情不可为。她的步伐绝不会停下,她的目的则一定要达到。为此,她不惜翻天覆地,她不惜劳民伤财。
结果,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站出来泼冷水的是王求礼。这个小官素以刚直不阿而闻名朝野,奏请阉割薛怀义的就是他,这次也毫不客气。他上书说:古代的明堂,茅草参差不齐,梁柱粗细不一。如今陛下之奢华,恐怕连夏桀和殷纣都要自愧不如。[17]
神皇不予理睬。
王求礼则依然故我,神皇变成女皇以后也如此。某年三月天降大雪,宰相率群臣入宫祝贺。王求礼却说:如果三月下的是瑞雪,那么腊月里响的是不是瑞雷?告诉你们,这是天灾,这是天谴!看看现在吧,君主荒唐,臣下谄媚,戎狄乱华,民不聊生,正官少,伪官多,百姓不送贿赂就打不成官司。如果苍天有眼,请问征兆会因什么感受而来?
七十七岁的女皇立即罢朝,以示对天有不测的惊恐。[18]
这是大足元年(701)的事。从奏请阉割薛怀义算起,十五年来王求礼居然毫发无损,可真是一个奇迹。但这不等于武则天就不杀别人,更不等于她接受批评。事实上万象神宫落成后一年半,薛怀义就伙同僧法明等人制作了《大云经》注疏,宣称圣母神皇是弥勒佛出世。而且就在太后变神皇的三个月后,大批李唐宗室被杀,多数被灭门。[19]
偷情、造神、杀人同时进行,这就是圣母神皇或现世弥勒的“无量功德”。既开了杀戒又破了色戒的女爷兼佛爷chūn风得意,毫不在乎有多少无辜家破人亡,哭gān了眼泪。
尸骨前满脸狞笑的,则是那些毫无人性的酷吏。
[11]薛怀义事,《资治通鉴》系于垂拱元年十一月条,事因却是以薛怀义为修缮后的白马寺住持,可知其进宫应该更早。
[12]见《旧唐书·礼仪志二》。
[13]关于洛阳明堂的建设时间,《旧唐书·礼仪志二》称垂拱三年chūn拆迁,四年正月五日落成。《新唐书·则天皇后纪》称垂拱四年正月拆迁,十二月落成。《旧唐书·则天皇后纪》和《资治通鉴》卷二百四称垂拱四年二月拆迁,十二月落成。今从后者。
[14]见《旧唐书·礼仪志二》,《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垂拱四年十二月条。
[15]见《旧唐书·则天皇后纪》。
[16]此事《新唐书·则天皇后纪》和野史《朝野佥载》均有记载,时间不一。
[17]见《旧唐书·王求礼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垂拱四年十二月条。
[18]见《旧唐书·王求礼传》,《资治通鉴》卷二百七长安元年三月条。
[19]王求礼奏请阉割薛怀义时官职是补阙,官阶从七品。大足元年官职是殿中侍御史,官阶仍然是从七品。可见他虽然没有被杀,也没有升官。至于薛怀义所献为伪造的《大云经》还是注疏,请参看胡戟《武则天本传》的研究成果。
《大云经疏》见于敦煌文书者两处,这里选取的是其中一部分,叙述经卷的缘起。放大部分释文:“大云者,广覆十方,周遍一切,布慈荫于有识,洒慧泽于无边。既布大云,必澍甘雨。窃维云者,即是武姓。”为武则天造势的意图不言而喻。图据《敦煌宝藏》绘制,编号S6502。
魔戒
酷吏其实是培养出来的。
起因却在告密。中宗皇帝被废那天,有十几个禁卫军将士聚在一起喝酒。其中一个说,早知道没有奖赏,还不如仍然尊奉庐陵王(李哲)。结果酒席未散,宪兵就到了。说这句话的人被砍头,其他人被绞死。原因很简单:他们当中某个人在席间悄悄离开酒店,从玄武门进宫密报了太后。
告密之风,由此开端。[20]
不过,告密作为制度而被建立,要到两年以后。这两年当中,武后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尤其是扬州的兵变和裴炎的bī宫,让她想起来就后怕。徐敬业那反贼,甚至将不肯同流的叔叔李思文(即徐思文)羁押起来,宣布他姓武。并非皇族的徐敬业尚且如此,货真价实的宗室又会如何?
裴炎和刘祎之也让她心惊肉跳。他俩一个是智囊,一个是文胆,却不约而同地都反对她临朝称制,更不可能赞成她改朝换代。幸亏在垂拱二年(686)建立了告密制度,否则怎么能发现刘祎之这亲信竟然是潜在的敌人呢?
那个本名冯小宝的薛怀义也是问题,太后不用多想就知道朝野上下都在说些什么。显然,形势已经容不得她温良恭俭让,甚至不能等着有人撞到枪口上来。既然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尸骨铺就,头顶的皇冠也只能用鲜血染成,那就gān脆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蝉,而无论手段如何。
未来的女皇选择了两面三刀。
两面就是一面造神一面杀人,三刀则是告密制度、酷吏集团和冤假错案。她的运气也不错,一个名叫鱼保家的人献上了自己的科技发明。鱼保家是裴炎谋反案主审官鱼承晔的儿子,该项发明则叫铜匦(读如轨,即信箱),特点是信件投进去后只有指定收件人才能取出,非常适用于告密。
铜匦很快就造了出来,也很快就收到密信,其中一封就是举报鱼保家的,罪名是为徐敬业打造兵器。结果,这个发明家不但没能保住家,反倒血祭了这该死的制度。
这可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告密却继续受到鼓励。武则天规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拦告密者,即便他们是樵夫和农民。所有告密者都将按照五品官的待遇送到洛阳,得到太后的亲自接见和赏赐,即便揭发不实也不反坐,所言称旨者更是立即升官发财。
于是,四方密告蜂拥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21]
酷吏也应运而生。
这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告密制度的建立初衷固然在掌握敌情,更在制造冤案,而且越大越好。只有不断制造出惊天大案,才能趁机消灭公开和潜在的政敌,实现杀一儆百震慑朝野的目的。这是那些尊重法律严守程序的正派法官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体制外另找杀手,而且人选现成。
比如索元礼。
索元礼是胡人,也是薛怀义的gān爹,因为告密而蒙太后召见,很快就被赋予承办御案的权力。他的办案特点是只要抓住一个,就一定要扯出数十上百人,再小的事情也能做成大案,因此很得太后欢心,成为她的第一批政治打手。[22]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索元礼得宠后,其他一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便纷纷效仿,共同组成了一个酷吏集团。这是一帮毫无人性的衣冠禽shòu和无耻之徒,在他们那里完全没有道德底线可言。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坏事都gān得出来。[23]
比如侯思止和王弘义。
王弘义本是地痞流氓,无恶不作。他向邻居索要瓜吃而不得,便向官府报告瓜田有白兔。官府派兵搜寻,邻居的瓜都被踩烂。他又诬告进行正常民间活动的乡民谋反,结果二百多人被杀,自己则因举报有功加入了酷吏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