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chūn光无限,病房内昏暗沉闷有如鼠巢。我俩每天就在那阡阡陌陌的迷宫中奔走求告。一间间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闪耀着一团团仿佛机密又仿佛饥饿的灯光。黑暗处,有些巨大的机器缓缓运转。医生们的脸像一张张铺平的纸。寂静中总有些“嘀嘀嗒嗒”的响动。白虚虚的灯光里一个个影子无声地游来dàng去。其中一个——就像童话中的那个“格格巫”——用玻璃棒在盛满液体的杯中“当啷”一搅:huáng的;“当啷”一搅:红的;“当啷”又一搅:黑的……让丁一喝下去。于是我们眼前就有金蛇狂舞,就有红星闪烁,就有凄风苦雨,而丁一的脸色便渐渐发蓝。
“什么药?”
医生不答。医生要丁一跟他走。
这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拍花的”——被施了迷魂药的孩子自觉自愿地跟他走。
丁一跟紧前面那件飘摇的白衣,余者视而不见。
走过无数条暗道,无数间dòng窟,无数的门窗与门窗中凄厉的叫喊,走过无数吵闹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脱光。
丁一光着屁股任人摆弄。我发现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旧敏感,时而羞怯地蔫垂着,时而被触及得蠢蠢欲动——我想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线生机?
医生熟视无睹。医生用些看不见的光照she丁一腹部,那儿早有些红笔圈定的鲜明区域。
“这能行?”
医生置若罔闻,平白的纸上浮出一个笑,又让人想起那个诡诈的斯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这辆破车!我惟暗自叫苦,后悔还是来错了地方——发动机倒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外人旁观,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吗?尤其当那丁悲声大作、怒从心起、摔东摔西之时,仍一副热血青年的脾气。可我心里有底,他怕已是凶多吉少。癌是什么?那玩艺儿可不比“流氓”,那东西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可内里早让它搅和乱了——血压低下去,心动快起来,体温一日之中屡经四季,正所谓“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我想我与其跟他一块儿这么混着,莫如早早分手另谋前程吧,便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兄弟我gān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过。我是想gān脆把这辆破车报废,销毁,回炉,长痛不如短痛。车嘛,有得是,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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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第四部分
身上有“癌”,心中有“诗”——丁一从镜中观察自己,连我都被他感动。我给他开心:中医说,你这身上所以长“癌”,就因为你这心里有“湿”。我原是好意,觉此谐音未必不是吉兆,没承想这小子急了:你他妈才“湿”呢!然后把笔一扔,又满街疯走去了。我追着他,跟着他,央告他:得得得,算我瞎说,咱还是回家写“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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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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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与丁一颇费思量。
我是想:就这么走了吗?不再试试?早晚是个走,一定这么急?对生命而言,没有什么比死更可靠的事了,而对我来说怎么走不是个走呢?况且说了,倘其路途艰险你就绕开,那还算什么游历,还算什么永远的行魂?
丁一则真可谓是无知者无畏。此一回他竟比我利索,一赌气已然着手准备赴死的工具了。他先是找了一条绳,可想想那吊死鬼的模样甚是可憎,于是算了。继而想到跳楼,可那血肉模糊的情景又让人恶心,所以拉倒。安眠药如何?静静地躺下来,渐渐地睁不开眼睛,昏昏然如同安详地睡去,有些梦似乎要来但终于没能来,而后有人来把你收拾收拾拿去销毁,青烟一缕飘摇而去,谁也来不及嘲笑咱……嗯,这主意好。可药呢?药可是不好找,再说一时也攒不够,若只弄个半死岂不还是落下笑柄?电!对对对,那东西行,两极一接,再搞个定时器,足足地喝上些酒先自昏睡,昏睡中电流一通万事大吉。好吧,就它了!
然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那丁却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急什么呢?真是真是,他望着那套死亡工具,推算半天也没推算出急的是什么。那就再抽颗烟吧,死心已定倒好像不怕活着了,反正就剩那么一档子事了,倒好像看什么都顺眼了。烟缕轻飞曼舞,心情一旦放松下来,这丁倒有了些不寻常的想法,尤其是想到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死,是什么?
他问我:死,会怎样?
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甭受这份儿罪了。
谁?说明白,别含糊,谁解脱了?
你,还有我。
可我已经死了呀,已经没了,不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说!其实是你解脱了,可我没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
不这意思啥意思?你丫够损的!
可是……可是曾经,也没有你呀?
曾经?啥时候?
你出生之前。
丁一语塞,呆愣好久,忽又窃笑。
笑什么?我说,有什么可笑的?
他看看我,笑得愈加歹毒:可我要是死了,你不也就没了吗?
那可未必。我尽量说得含糊,不想太惊扰他。
他就又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
还有我。
你是说,我没了,你还在?
不。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告诉他吧,你没了,我还在。
哈,够幽默!请问你在哪儿?
在别处。曾经我也在别处。
别处?别处是哪儿?
我真是讨厌他那种笑,好像他一死地球就不转了,我也没了,你也没了,他也没了,永恒传扬的消息从此就终止了。
我说:丁一你好好想想,你才有多久?没你之前我在哪儿你想过吗?
你在哪儿,当然你可以随便说,但谁能证明你在哪儿?
要是能证明呢?要是能证明没了你之后我还在,是否就能证明没有你之前我就在?
说吧。但光你说不算,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
任何人。
任何人?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听着,你给我听着!不管是在有你之前还是在没你之后,任何一个人,怎样称呼自己?怎样意识到自己?或者说,怎样指称自己?就是说以什么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算了,别瞎想了,告诉你吧:我!任何人都逃不开这个角度:我!
可那是另一个我啦!
可哪一个,不可以是另一个呢?
我是说,那已经不是丁一啦!
对呀对呀,这回你说对了——丁一没了,可我还在。
丁一有些急,急得抓耳挠腮,就像当初做不出数学题时那样掐自己大腿,拍自己脑门儿。
我启发他:比如说丁一吧,丁一是谁?
是我。
好,这就好办了。你去问问丁三,丁四,丁一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回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