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帮的恭维,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当。当时遭贬而来,方老帮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会忘的。
邱泰基离别归化,还有一件难以释怀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踪。一年多过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帮说,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还是请求方老帮,三年内不要将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弃继续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种艰险之旅,出意外也算题中应有之意。不过,失踪多年,忽然复出的奇迹,也不是没有。总之,邱泰基还是希望那个年轻机灵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迹般重返天成元。
邱泰基始终觉得,郭玉琪的失踪同他大有关系:带了这位年轻伙友来口外,虽属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诲显然是用药过猛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劲高涨,急于求成,那才几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jiāo待。
闰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队下山西的高脚骡帮,离开归化城,向杀虎口奔去。临到杀虎口
前,他还盼望着能早日赶回太谷,回家看一眼。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这对夫人总是一个好的jiāo待。尤其牵动着他的一个念想,是他的儿子!自从夫人告诉他已得一子,他就在时时牵挂着了。年过不惑,终于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见了他的悔改。现在,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儿子。
但来到杀虎口,邱泰基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纵自己?老号有所体抚,可你有何颜面领受?只有早一天赶到西安,才算对得住东家和老号的宽恕。
所以在杀虎口,他另搭了一队骡帮,改往平鲁方向而去。这条商路,经神池、五寨、岢岚、永宁,可直达洪dòng。较走山yīn、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条官道,艰难许多,但也捷近了许多,尤其是绕开了祁太平。到洪dòng后,即可直下平阳、侯马、解州、蒲州,过潼关入陕了。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达西安时,已用去一个月。
天成元西安分庄的老帮伙友,早知道邱掌柜要回来,都在盼着。邱泰基遭贬后,老号调了驻三原的程老帮来西安领庄。程老帮倒是节俭,谨慎,但字号气象也冷清了许多,业绩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然黑压压涌进西安,程老帮更有些不知所措。老号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揽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为藏守,防备朝廷qiáng行借贷。接了老号这样的指示,程老帮先就头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来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门,不敢不借,又不能借,这一份巧为应对,他哪里会!幸好不久老号又有急信下达,说已调邱泰基重返西号,他和众伙友才松了口气。
只是,终于到达的邱泰基,却叫西号上下大吃一惊! 随骡帮而来的邱掌柜,几乎同赶高脚的老大差不多了,衣着粗绌,厚披风尘,尤其那张脸面,黑红黑红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帮原来那一番风流俊雅,哪还有一点影踪!
程老帮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柜。
他问候了几句,就吩咐伙友伺候邱掌柜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谢,却不叫任何人跟着伺候他。洗浴毕,程老帮要摆酒席接风,邱泰基也坚辞不就:“程老帮,你不是想害我吗?叫伙房给我做两碗羊汤拉面,就得了。离开一年,只想这里的羊汤面!”
程老帮是实在人,见邱泰基这样坚持,也就顺从了。
饭毕,程老帮也顾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将他请进自己的内账房,急切问道:
“邱掌柜,你路过太谷,见着孙大掌柜了吧?老号有什么jiāo待?”
邱泰基只能如实说:“程老帮,为了早日赶来西安,我没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弯上了晋西商道,直接到了洪dòng。”
程老帮有些吃惊了:“你没路过太谷?”
邱泰基问:“老号指示我回太谷了?”
“我哪里知道?邱掌柜,你也是临危受命,想来老号要做些特别的jiāo待吧。”
“老号信中,是要我尽速来陕。老号有特别jiāo待,当会有信报直达程老帮吧?”
“老号倒是不断有信报来。”
“有何特别jiāo待?”
“吩咐先不要贪做,尤其要防备朝廷qiáng行借贷。听说朝廷在太原时,就曾向西帮借过巨款。”
“我在口外也听说了,好像是祁帮乔家的大德恒扛了大头?大德恒的领东也不傻呀,怎么给捉了大头?”
“哪是给捉了大头?听说是他们自家出风头。朝廷要借三十万,大德恒一家就应承下来了。”
邱泰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也一时想不明白乔家走的是一步什么棋。乔家一出手就是三十万,朝廷再跟别家借钱,不用说不借,就是答应少了,也不好jiāo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号,就是装穷,也得有个妙着。不过,他也听说了,老东家在徐沟曾陛见两宫。有此名声,户部来借钱,怕也得客气些吧。于是,他忽然明白:乔家如此慷慨借钱给朝廷,或许也是出于自保?在此动dàng之秋,花钱买一份平安,也算是妙着吧。
他问程老帮:“老东台曾觐见太后、皇上,详情你知道吗?”
程老帮说:“哪能知道?也只是从老号信报中知有此事。”
“确有此等事,我们就可从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陕省藩司任上吗?”
“仍在。朝廷进陕前,端方大人就获授护理巡抚了,已有望高升抚台。可朝廷一到,就将护驾有功的岑chūn煊升为抚台。听说在太原时岑chūn煊与东家还是有jiāo往的。可我两次去求见,都没见着。巴结官场,我实在是不如邱掌柜。”
“程老帮也无须自卑。官场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将其玩于股掌间。今任陕西抚台的岑chūn煊,已非昨日在晋护驾的岑chūn煊,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但另施手段,一样能玩之于股掌。”
“所以邱掌柜一到,我也就踏实了。”
“程老帮,我尽力张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一切全听你吩咐。”
“邱掌柜千万不拘束了!拘束了你,老号和东家都要怪罪我的。”
“程老帮可不能这样说!我仍是戴罪之身。”
“看你说的!不说这了。邱掌柜,眼下西安有一个红人,你大概也是认得吧?”
“谁?”
“唱秦腔的郭宝峰,艺名‘响九霄’。”
“‘响九霄’?当然认得。他在西安梨园早是红人了。”
“现在他是太后的红人!”
“太后的红人?”
“不是太后的红人,我还提他?邱掌柜听说过没有,西太后原来戏瘾大得很,在京时几乎无日不看戏。京戏名伶汪桂芬、谭鑫培、田际云,常年在内廷供奉。这回逃难出来,终日颠簸,一路枯索,无一点音律可赏,算是将太后郁闷坏了。听说在太原常传戏班入禁中,连肆间弹弦、说书、唱莲花落的,也传过。离太原后,一路也如此,传沿途戏班艺人到行宫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驾入陕到临潼时,响九霄赶来迎驾。太后听说有秦腔名角儿来了,当晚就传进供奉。没想,这就叫太后很过了戏瘾,响九霄也一pào在行在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