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太爷竟然说:“叫我看,西帮的票号也如当年的茶庄,生意快做到头了。我们得趁早另谋新路。”
孙大掌柜就说:“我看也是。新路须新人去走,我这老朽也做到头了。”
康老太爷说:“不是说你。” 戴膺说:“另辟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能逃出时局的祸害?”
康老太爷说:“收缩的意思,一为避乱,一为图新。这样无能无耻的朝廷,我看也长久不了了。经此拳乱洋祸,你还指望它中兴?”
戴膺就想起在京时早有的图新之议:将票号改制为西洋式的银行。于是,就乘机对两位巨头说:“此次洋祸,我看也不会轻易了结。除了照例割地赔款,朝廷只怕更得受制于西洋列qiáng。洋人于我西帮争利最甚的,就是他们的银行。我们要图新,现成的一条路,就是将票号改制为洋式银行,师夷制夷,以求立于不败。”
老东台就问:“银行也是银钱生意吗?”
戴膺说:“也是。只是……”
老东台不等戴膺说完,便发了话:“不做银钱生意了,咱不做银钱生意了。”
戴膺忙问:“西帮独揽票业近百年,国中无人企及,不能说扔就扔了吧?再说,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别的大家照做不误,岂不是自甘示弱吗?”
康老太爷一笑,说:“谁不退出,谁倒霉吧。”
戴膺问孙大掌柜:“老东台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孙大掌柜说:“我也不大明白。”
康老太爷这才说:“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银号了。如此无能无耻的朝廷一开钱铺,那还不臭
了银钱业的名声?咱们不赶紧躲避,还等什么?”
朝廷也要开银号?戴膺还是初闻此事:在徐沟时老东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问:“朝廷是当真吗?”
康老太爷说:“比当真还厉害!这回,西太后来山西逃难,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票号厉害了。
她亲口对我说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开办自家的银号,省得遇了今年这样的意外,库银带不出,花钱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讨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说,看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满天下都是,走到哪,银子汇到哪,花钱太便当!像她那样的妇道人家,眼红上你,岂有不当真的?”
孙大掌柜就说:“朝中文武,哪有会开票号钱庄的?”
康老太爷说:“太后已经跟我说了:到时,尔等在山西挑选些挣钱好手,到京为予开好银号,孝敬朝廷。” 戴膺听了,知道大势不好,忙说:“朝廷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票号的生意,真要做到头了。经此洋祸,西洋银行必长驱直入,进驻国中各码头,与我们争雄。再加上朝廷也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是腹背受敌,真活不成了!”
孙大掌柜说:“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张设官钱局,太后不是甚为恼怒吗?”
戴膺说:“现在是太后要开官钱局,还有办不成的?”
康老太爷说:“要不,我叫你们赶紧收缩!”
戴膺想了想,说:“朝廷办官银号,那也得等回銮京师以后了。两宫何时能回京,还难说呢
。我们也不必太着急,先静观些时再说吧。”
正是议论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动议:现今国势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乱以来,江南信报一直不畅,亲身去一趟,或许能谋出良策。
康老太爷倒不反对他下江南,只是发话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沪号的老帮不qiáng,你正可去帮衬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给洋人的赔款又将齐汇上海,有许多生意可做。这也需戴掌柜去费心张罗的!”
戴膺听老太爷这样一说,心里才踏实了:老东家还是照样操心银钱生意呢,收缩之说,也还大有余地。撤离银钱生意,或许只是老太爷的气话!
戴膺启程南下时,只带了一个京号伙友,另聘请一位镖局武师随行。
初冬时节,走出山西,进入河南,即无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怀庆府一带的竹园,翠绿依旧,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悦目。清化出竹器、毛笔,所以田间处处是竹园。戴膺已有些年头没来这一带走动了,更不曾见过这冬日的竹园。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寻常,沿途景象也难入眼底的。
庚子年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叫戴膺也颇生出些出世归隐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也是自负的人。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长袖善舞,临危出智,建功立业,仿佛已是他的日常营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虽居于孙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无人可及的。作为一个西帮商人,他已经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境地了吧。但自发生洪杨之变以来,由时局的风云突变而引发的灾祸,却是令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摊了这样一个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该塌底,还得塌底;该一败涂地,还得一败涂地!
从京师láng狈逃回太谷后,老东家和大掌柜虽然都未严责,戴膺已想引咎退隐,回乡赋闲了。大半辈子过去,他在家中度过的时日实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后面那一处自建的园子,虽然颇为得意,却无缘恬然消受。由于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后半年,他一直就无缘一睹园子的chūn色。艺jú赏jú,正叫他念想园子的chūn天。与夫人、儿孙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说了。趁此láng狈,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补偿一些天伦之乐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觉有几分枯索。外间动dàng的时局,也许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时候,在家闲住稍久,也一样会生出这种枯索来。这真是没治了,就像从小出家的僧人,忽然还俗,满世界看见的都是烦杂。
初归家来,夫人说些离别情义,子孙消息,家中变化,听来还很亲切。但多听了几日,便有些厌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来叫他处置,那就更不胜其烦了。到他这种五旬已过的年纪,对夫妻间性事已经没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禁欲式的生活。与夫人相聚稍久,发现的多是陌生:大半辈子了,她依然是那种只可远望而不宜近视的女人。子孙们呢,对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恋。所以回到家来,补偿了在外三年积累起来的思念,很快就会感到无所依托,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涨起来。
在这种枯索中,怎么可能怡然赋闲呢?
在外时那种对于回乡赋闲、补享天伦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过只是一种奢望:他已经回不到这个家了。这个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来,他只会更qiáng烈地思念外埠,厌倦这个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对家的思念。久居乡间,可能会毁了这个家吧。
在他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当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选。他的本事也是堪当此大任的。但领东大掌柜,那得东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功绩多多。打通京师官场,拉拢有用权贵,就不用说了。类似处理去年津号那样的危机,也很有过几次。今年虽失了京号,但回晋后一番张罗,叫康老太爷得见两宫圣颜,可不是别人能办成的差事。只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