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 “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烟,jīng神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受怀疑,谁也
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 “妈,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gān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愣?你自家知
道不知道?”
不gān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谁说我跟上不gān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gān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6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jiāo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每年逛会,他都要jīng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bī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 康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坚决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