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那位老夫人,到后来体质已不行了,总是病病歪歪的。秉性上也没有这一位开通,尤其眼高!全家上下,她能看上谁呢?那才叫心qiáng命不qiáng。”
“前头那一位,也才做了十几年老夫人吧?”
“有十四五年吧?现在这一位,还不到十四五年。”
“他四娘,你知道老夏还跟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老夏说,冬天,老太爷不该搬回正房去住!”
“为什么?” “老太爷不搬过去,说不定老夫人还病不了呢。”
“不住一屋,就克不着了?”
“他四娘,你想呀,这位老夫人自进了康家门,老太爷就没在那座正房住几天。我们还以为
老太爷不很爱见这位不安分的老夫人呢,现在回头看,说不定是老太爷怕克着她,才避开的。”
“真要是这样,老太爷也是太疼这一位了!宁肯自家委屈,成年躲在那处小院里,也不想妨着她。”
“听老夏说,去年冬天老太爷搬回正房,也是怕冻着老夫人。这冬天太冷,那处大正房就只住老夫人自家,哪能暖和得了?加上年景不好,全家都节俭度日,佣人们再趁机不经心烧火,老夫人真得受冻!老太爷这才搬过去了。”
“为了疼她,反倒伤着她了,老太爷怕更心焦!”
“我看也是。但命里的事,哪能由人?”
“三嫂,老夫人到底是不是给老太爷克着了,我们也是胡猜疑呢。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一准心里有底的。”
“谁呀?”
“大嫂。大哥成年习《易》,老夫人真要到了这种关节眼上,他能看不出来?他看出来了,大嫂能不知道?”
“他四娘,还是你心灵,我光顾着急,连大娘都忘了!” 三娘、四娘当下就去见了大娘。
出乎她们意料,大娘可是平静如常。她明白了两位妯娌的来意后,居然说:“聋鬼也没什么表示呀。”
四娘就问:“大哥知道老夫人染了病吧?”
大娘说:“知道。我早比划给他了。”
三娘忙问:“知道了,真没有什么表示?”
大娘说:“他眼都没睁一下。我还骂他:人家各位爷们都去问候了,你就不能有个表示?说不了话,还不能露个面?你这样骂他,他倒会拿眼瞪你了!”
四娘说:“大哥既这样不当一回事,那老夫人的病情真也不大碍事了。”
三娘也忙说:“可不是呢!大哥不着急,我们也可放心了。” 大娘说:“他一个聋鬼,你们还真当神敬?我还正想问两位呢,老夫人的病到底要紧不?”
四娘说:“大嫂,你问我们,我们去问谁?”
三娘也说:“我们不摸底,才来问大嫂。”
大娘说:“我跟聋鬼,世外人似的,能知道什么?他三爷、四爷当家主事了,我不问你们问谁?”
三娘笑了,说:“他们当家,也不过多辛苦些,老院的事,他们能知道多少?”
四娘也说:“老四更是做了长工头,成天听喝,哪是主事当家?”
大娘也笑了:“我又不主事,你们跟我诉苦,这不是上坟哭错了墓堆吗?”
三娘四娘一心想摸摸大娘心中的底数,大娘只是不肯明说一字。这反倒更引起她们的疑心:那种不吉利的话,大娘岂肯说出?
于是,老夫人受克病重,怕有不测的议论,便在康家暗暗传开。
六爷的奶妈初听到这种议论,还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她一直以为,当年正是杜筠青的出现,导致了孟老夫人的早逝。现在一报还一报,终于也轮到了这位杜老夫人!
不过,后来她听说了杜老夫人的病情,还是暗暗吃惊了:这位老夫人的症状也是爱犯困?六爷的先母重病时,也是日夜嗜睡。醒着的时候也不糊涂,与常人无异,只是清醒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犯困。怎么两位老夫人,都得一样的病?老太爷命太旺,她们服不住,临终就得一样的病?
这样看来,杜老夫人真也不久于人世了?
奶妈忍不住,就将自己的这份惊异说给六爷听。
六爷现在对杜老夫人已经不再反感,听奶妈这样说,还以为是她偏心眼,盼杜老夫人早有不测。所以,他不大爱听,说:
“奶妈,你也少听些闲话吧。老夫人病了,倒惹许多人说闲话,岂不是乘人之危?”
奶妈见他这样,就说:“这位老夫人病得如何,我们再操心,能顶什么事?我是不由得想起你母亲。当年你母亲病重时,谁肯多操心?”
她说着,已满眼是泪。六爷忙说:“奶妈,我不是说你。这个大家,闲话也太多。要图清静,就得把闲话关在门外!”
奶妈说:“六爷,我是爱管闲事的?只是一想起你母亲,就难受!你母亲病重时,谁为她多操过心?医先说:像是伤寒。一听说是伤寒,都远远躲着了,只怕沾染上。我看她发烧也不厉害,只是嗜睡。醒着的时候,也想吃东西,说话也不糊涂,更没胡言乱语。可越吃医先开的药,越嗜睡。我就给他们说,叫医先换服方子吧,只按伤寒治,怕不成吧?可谁听呢!”
六爷就问:“那时请的医先,也是这位谭先吗?”
奶妈说:“不是。但也是一位名医,姓高,都叫他高先。”
六爷耐心听奶妈又诉说了一番,才把她安慰住。他从小就听奶妈这样说母亲,也早相信了母亲死得很痛苦,很冤屈。母亲死后,鬼魂多年不散,他也是深信不移的。他也像奶妈一样,一直对现在的杜老夫人有种戒心和反感。但他在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仇恨这位继母,甚而有些倾慕她后,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去了。他相信,母亲与这位继母之间,不会有仇恨。她们谁也没见过谁。当然,他也知道,他无法改变奶妈。她那样坚贞不渝地守护着母亲,也令他感动。
六爷知道杜老夫人患病后,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第一次进老院去问候,眼见的老夫人,比他想象的要康健得多,但他的不祥之感依然没有消减。他不明白这不祥之感由何而来,只是难以拂去。
老夫人患病,竟是因为命相上受克?在奶妈对他这样说以前,六爷已听过两个仆佣的议论了。当时,他很把那两个仆佣严斥了一顿,但心中还是更沉重了几分。现在,奶妈也这样议论,六爷心里当然更不痛快。
那天,他安慰住奶妈,出来就去了老院:他忍不住要再见见老夫人,她真是厄运缠身了?但他没能见着老夫人,她又在昏睡!杜牧说,刚刚睡着。
他问:“近来老夫人好些吗?”
杜牧说:“还是那样吧,只是吃喝比以前少了。”
“还是那样嗜睡?”
“可不是呢?”
“谭先又来过吗?”
“来过。老先生也有些慌张了,好像依旧吃不准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