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193)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qiáng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父亲大人,我当孝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爷竟也跟着跪了说:“六弟幼年已做过一回孝子,这一回,由我来尽孝吧。我料理家政无能,老夫人重病期间也张罗无方,临了多尽一份孝,心里才能稍安……”

  三爷赶紧顺势也跪了,说:“我常年在外跑动,平日已很少尽孝,老夫人重病期间,我依然南下未归,连病榻前的一声问候也没送达,就由我来尽这最后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长

  ,又长于四弟、六弟,也理该由我尽孝的。”

  显然,老太爷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三爷以下居然都愿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有理,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动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说:

  “都起来吧,老夫人知道你们这样仁义,也能瞑目了。都起来吧。”

  老夏忙说:“争了半天,到底谁当孝子呀?” 老太爷就问:“老夏,你看呢,谁该当?”

  老夏说:“叫我看,三爷与老夫人年纪相仿佛,六爷年少居后,四爷似相宜些。”

  三爷忙说:“我并不比老夫人年长……”

  老太爷就说:“我看,老三想尽孝,就成全他吧。再说,老四张罗丧事也太劳累。老六能有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来吧。”

  老太爷做了这样的裁定,别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选了三爷,当然是因为三爷在外间更显赫。由显赫的三爷为老夫人打头扶灵,会为康家赢来更多赞誉吧。而在三爷心底,他也是甘愿这样送别这位老夫人的。

  照yīn阳先生写定的出殡榜,须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殡。

  三爷既为孝子,也就挑头扛起了祭奠、守灵,尤其是接待吊客的重担。吊客除了亲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户和祁太平的大商号,终日络绎不绝。送来祭席,都只能在灵前略摆一摆,赶紧撤下:后面的祭席还等着呢。送来的祭幛,更是层层叠叠挂满了灵棚。凡有吊客来,三爷都得出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营生。好在三爷体格健壮,又心甘情愿,倒也没有累草了。

  辛丑年的chūn天,旱象依然严重,祁太平一带已集聚了许多外乡逃荒而来的饥民。听说有大富之家办丧事,纷纷跑来求乞。康笏南听说了,就发话说:

  “赶紧支起几处粥棚,凡来的,先发二尺孝布,再进粥棚尽饱喝!”

  康笏南还吩咐四爷:一锅粥下多少斤米粮,出锅后舍出多少碗,要给他们一个定例。按定例,亏了米粮的,咱给补;余出米粮,就得骂他们!既做善事,就得圆满。支了粥锅,你又越熬越稀,那图甚,沽名钓誉?

  四爷当然是连声答应。

  康笏南似乎还不放心,三天两头的,总往粥棚跑,亲自查看粥熬得够稠不够稠,掌勺的给人家舀得够满不够满。时常还亲手掌勺,给饥民舍粥。所以,他一出来,饥民常常跪下一片。

  这倒是康家以往治丧没有过的景象,一时也流传开了。

  5

  杜筠青醒过来时,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习惯地呼叫杜牧。她只是觉得头脑异常沉重,意识也甚迟钝,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身上却软得厉害,手脚有感觉,没有多大力气动弹。不久就支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知道饿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过。但那人是谁,吃喝了什么,仍没有意识到去分辨。

  就这样,杜筠青不断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不断持久,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记忆也多起来。有一天,她终于呼叫起杜牧来。

  但应声而来的,却不是杜牧,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杜筠青从来没见过这个满脸皱纹的村妇,就问:“你是谁?”

  村妇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问:“夫人,有甚吩咐?”

  “你快把杜牧给我叫来!”

  村妇显然不知杜牧是谁。杜筠青这才将目光移往别处:她这是躺在什么地界?这不是老院那处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顶这样低,也没吊顶棚,椽梁都清晰可见……

  “我这是在哪?”

  村妇仍不搭话茬儿,只问:“有甚吩咐?”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这是在哪?”

  村妇没说话,慌忙出去了。不久,进来一个人,杜筠青认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着老太爷的那个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过来,能认出人来,很叫人高兴。”

  “老亭,我这是在哪?”

  “老夫人,你还记得吧?过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医名药都不顶事,眼看就不行了。记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记起来了。是呀,她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现在,她还没有死?

  “老太爷见请医先不顶事,就赶紧请来一位深谙河图命相的老道。人家问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说今岁老夫人行年值星罗,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huáng纸牌位写明‘天官神首罗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灯九盏祭之,还须请老夫人移出旧居,另择吉地暂避。这里,便是由道士选定的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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