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这是什么花?”
老妇冷冷地说:“给你说过几次了,这是牡丹。”
“你给我说过?”
老妇冷冷地哼了一声。
“叫什么花?” “牡丹。旁的花,哪能开这么大?”
“牡丹?牡丹才开这么大的花?”
“你连牡丹都没见过?真是枉在京城长大。”
“什么京城?”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么?不说了。你的茶饭还吃不吃?才吃几口,就跑这儿来发愣。”
“茶饭?”
“想吃,就回去吃!过了饭时,可没人伺候。”
说毕,老妇一歪一歪地走了。
老妇是小脚,又跛了一只,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着离去的老妇,没有立刻回去接着吃饭。她也没记住,池中正败谢的花木叫牡丹。
这位老妇,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爷跟前的汝梅,去年在凤山撞见的那位长着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个法号,叫月地。
她被康笏南神秘废黜时,也如杜筠青一样,先是嗜睡,接着重病不治,然后亲眼目睹了为自己举行的浩dàng葬礼,最终被送进这座幽静的尼姑庵。当年她被废,起因正是这位由京城归来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后尘,跌落到这个世外佛界了。月地本该有几分快意的,但她实在没有了那份心思。
她心静如死水。
杜筠青卧病不起时,月地就听到了消息。她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杜氏在康家的末日也即将到来。那时,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几分悲悯:佛性早使她泯灭了嫉恨吧。
杜氏的到来,比她预料得还要早。她原想总要拖延到五月,没想刚进三月就来了。杜氏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憔悴苍老,这妇人似乎未经历大悲痛。以前,总是想在近处面对了杜氏,仔细端详一回。现在,终于如愿了,却已经没有了那一份兴致。当时的杜氏也痴痴呆呆的,真像灵魂远去了,丧失了喜怒。她与杜氏是冤家对头吧,终于末路相逢了,却像谁也不认得谁,平静如死水。
这是佛意?
当年,月地刚到这里时,也是痴痴呆呆的,像一个活死人。重病时她是不想死,但也没给吓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脱的。可那场浩dàng的葬礼,真把她吓呆了!她没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场面葬礼,却那样隆重地举行着:她无法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老亭对她说:这是留住她性命的惟一办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可那时她已经听不明白别人说话了,耳没聋,但一点也解不开老亭的话。
她痴呆了,傻了。
后来她才怀疑,当时傻成那样,除了大场面的葬礼叫她太受惊骇,可能身上的药性还没有退尽吧。经多年参悟,她终于猜疑到:当年临终前那样嗜睡,昏迷,多半是给她服了什么药。
现在,杜氏痴呆得这样厉害,一准也是药性在作怪。
当年,月地到尼姑庵后,也就痴呆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后渐渐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经傻了一个多月了,居然还缓不过来,月地就怀疑他们下药下得太猛了。腊月发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发丧,实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从发病至发丧,拖延了近半年。
这样急迫地给杜氏下猛药,大概看她体健心宽,也为时局所迫吧,但这么下虎láng药,她若昏迷过去再也醒不来呢?
或者,他们还在暗中继续给她下药?
月地的怜悯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检点庵中斋饭,提防暗中继续给搀了什么药。因为庵中米粮菜蔬,还是康家供给。但进食庵中茶饭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别人无事,杜氏也该无事吧。这一向,月地吃什么饭食,也给杜氏吃什么。但杜氏依旧痴憨着,唤不回灵魂。
月地疑惑重重,无计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来?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听六爷的近况?她盼杜氏清醒过来,实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细打听一回六爷。想到六爷,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来是没有牵挂!世间没有大牵挂撕你扯你,可不是唤不醒呢!
当年孟氏清醒过来,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爷!六爷是她的命,那时六儿才五岁。临终时候,她割舍不下的,也只是六儿。
如果没有六儿,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爷,还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实在也不叫她怎么留恋。偏偏上天给了她一个六儿,那就给了她一个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儿才五岁,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么孽,要撕心裂肺受这样的报应?
就不能容她把六儿守大,等他成人后,再来索她的命吗?
她的命也不金贵,在康家她实在也不是在享受荣华富贵,其间的屈rǔ幽怨,世人难知,天当知。就留她多受几年罪吧!
一旦六儿自立,她当含笑自尽。
可上苍不听她的哀求,好像必死无赦。 迷迷惑惑来到尼姑庵,在难辨生死间,是六儿先唤醒了她。临终的时候,奶妈抱了六儿来。她也想抱一抱六儿,六儿却不让,只是生疏地望着她,往后挣扎。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泪已经涌出来。
可六儿一点悲痛也没有,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悲痛吧?
沉重的睡意又压迫过来,她自己也没有力气悲痛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六儿,也没见过奶妈: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临终前,整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记忆,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儿,生疏地望着她,极力向后挣扎,仿佛要弃她而去……
既然没有死,既然还留着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儿知道,就得先见见六儿!不能见六儿,留这性命何用?
但庵主雨地劝她不要去,冷冷地劝她不要去。
后来知道了,庵主雨地原来是五爷的生母朱氏。那时的雨地,虽然冷漠,倒是一脸的善相。
四十多岁了,颜面光洁如处子,神情更是平静如水。
孟氏当时也如今日的杜氏,对眼前的一切都浑然不加审视,也就觉不出雨地是善是恶。她心里全被六儿占满了。
她哪肯听雨地劝?就说:“我得去,一定得去,谁也挡不住。”
雨地淡漠地说:“有人能挡住你。”
“谁也挡不住!”
“你的六爷也挡不住你?”
“六儿?他怎么会挡我?他不会挡我!”
“你不怕吓着他?”
“我会吓着他?”
“你再现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鬼魂?”
“你已经病故发丧,新坟未gān。”
“老亭说,那是假葬。”
“在康家,没有几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发丧了。你再现身,谁敢将你当阳间活人看?”
孟氏这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虽活着,但与庵外世界已是yīn阳两界了。”
“yīn阳两界?”
“康家那样浩浩dàngdàng为你发丧,你以为是只图排场?那是向阳间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经升天了。从此,你在阳间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