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2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那时候,正盛行大户人家争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年轻的三爷几次跟老太爷提出:我们也宴请出使过西洋的杜长萱一回,听听海外异闻,以广见识。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说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孟氏见此,也就更以为康笏南要坚守祖制了。后来,虽也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曾宴请过杜家父女,但康笏南并未公开出席,只是在隔断的后面窥视了杜筠青的芳容:他毕竟不想越轨。

  杜家父女大出风头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腊月年关时候,已经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几乎无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记得,这年她曾向三爷打听过:杜长萱是不是已经返京了?三爷说:没走,还在太谷。三爷似乎不想就此多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问。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到光绪十三年chūn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时,虽也偶然想到过那位杜家女子,却也未疑心过什么。她是疑心过自己病得太突兀,却没有疑心过康笏南。

  自来到这处尼庵,渐渐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义,除了牵挂她的六儿,孟氏已经决意抛弃俗世。至于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轰然坍塌:康笏南这样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来她的假葬是为了成全康笏南:既让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风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苍天在上,她作过什么孽呀,叫她陷入这样一个yīn阳假局? 为了叫这个男人私欲美德两全,居然由他搅乱yīn阳两界?

  她人老珠huáng,可以弃之如敝履,六爷却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丧母?

  孟氏无论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这个假局。现在,她能与之诉说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为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雨地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

  当时她冲动异常,跑进去就拉住雨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惊天发现。

  雨地平静如水的听着,听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

  “我就是你前头的那个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惊了:“你是五爷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说:“你没有细看过我的遗像吧?”

  孟氏怎么能没见过前头三位老夫人的遗像?但遗像与真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雨地,圣洁如仙,谁会将她与已故的朱氏联系起来?

  雨地继续平静地说:“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这期间,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么会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况我也未死。要说置我死地的,应是康家当政的那个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过,我死前还不知你在何处。罢了,那已是俗世红尘,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报应吗?” “你未作孽,何来报应?倒是得以脱离孽海,应为幸事的。”

  “幸事?沦此不yīn不阳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只是平静一笑。

  孟氏却忍不住追问:“你前头的老夫人,即三爷、四爷的生母,也是如你我这样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对她思念也最甚。他当年选中我,似将我当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红尘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当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说老夫人的虚荣,只是活生生一个人,忽然给孤身囚于此,你怎么能容忍?”

  “当年初来,亦跟你无异,懵懂可笑。只是庵主为正经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时引渡,也就渐渐悟道,得入法门。”

  “这尼僧今何在?”

  “法师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尘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别的不说,当初你能不挂念五爷?”

  “你正在练的绕坛功法,就是法师当年渡我之法。当年,我也似你,最难割断的就是与五儿的母子情了。可法师无一语阻拦,只是说重返康家,先须有脚有腿,你的腿脚残废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有腿有脚了,却已经将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么?”

  “等你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声。

  “我虽有缘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还望能将功法练到底的。”

  孟氏那时已不再能听进雨地的话了。

  4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静。

  她以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门,静无声息,才更纵容了康笏南!他营造下的这个yīn阳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为何还不再来一局? 她决不能静无声息,就像真死了一样!

  所以,孟氏决然中断了练功。而此时的她,也觉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脚,就是有千山万水搁在前面,也不惧怕了。

  她开始公然做现身康庄的准备,对雨地及庵中女佣都不避讳。奇怪的是,她们竟也不言不语,尤其是雨地,平静依旧。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时辰了,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进去。需要预备的,是带一些路途上吃的gān粮。她还没有走过这段长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带件御寒的厚衣吧,已经秋凉了,说不定要在野外过夜。

  孟氏用两天攒够了gān粮,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门。她没有向雨地告别,也没有留意是否有女佣盯着。此时秋阳刚刚升高,将山谷照得金huáng一片。山中被霜染红的林木,点缀在金huáng中,别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凉意,却没有风。

  这分明是人间。

  孟氏现在果然有种身轻步健的感觉,走路不再是件难事。这还应该感谢雨地。雨地练功既已练到功德圆满,为何却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为何还要苦练腿脚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这次走出凤山,渐渐踏进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轻松,心情也就好起来。在进入平川后,她就不断遇到行人,车马,出工的农夫,可没有谁停下来看她。

  可见她没有什么异常。

  凤山至康庄,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时,已是正午了。走过十里之后,她就渐渐觉出吃力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但她还是铁了心往前走,不再回头。原想也许会累死在路上吧,却没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见康庄,望见康家那一片宅院时,心里就想:自己已经死过了,所以不会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样安静:白昼渐短,农事也忙了,乡人不再歇晌。此时康家还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这个老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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