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夫人感伤缠绵之极,却不许他多问一句,更不许他多解释一句。
第二天早饭时,夫人叫在她用餐的桌上,多备了一副碗筷,并传了话出去:“雨田虽年轻,可管家有功。前几天下去跑佃户,不辞劳苦,甚是尽心。从今往后,雨田就同我们母女俩一道用膳了。都小心些,不能怠慢了他!”
这可又叫雨田吃了一惊!
主仆有别,那是大规矩。姚夫人这样公开将他与主家同等对待,虽没有料到,但他是知道夫人用意的:她不惜将事情公开,也要留住他吧?只是,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来接受这一份高待!
可他也无法拒绝。正犹豫呢,水莲过来就拉他就座。座上,夫人已无一点怨气,从容说笑,jīng神甚好。水莲也是高兴异常。但他实在无法同她们一道高兴。
几天后,邻村有庙会。三天的庙会,头一天就热闹非常。这大概是因为去年有拳乱,今年前半年时局也不稳,一年多没庙会可赶吧。
姚夫人听说庙会很热闹,就吩咐雨田:“你叫他们打听一下,看写了什么戏。后晌,咱们也套辆车,看戏去。”
雨田就说:“那我去吧。顺手看有值得采买的,买些回来。”
姚夫人就说:“雨田,你也得学会使唤人!不能光知道辛苦自己。我雇了这些下人,就是叫你使唤。不够使唤,咱再雇。”
雨田就说:“采买东西,还是我去吧。再说,我也想赶赶热闹。”
姚夫人说:“你愿意去,那就另说了。可你得学会使唤人!不说我心疼你了,给我做管家,哪能没一点排场!”
要在以往,雨田听了这番话,会泪流满面的。现在,他却感到了一种压迫。
邻村的庙会场面,果然热闹异常。但他打听了几处,都说今年只写回一个“风搅雪”的小戏班。因为连年天旱,再加拳乱,村里公摊回来的银钱不多,写不起大戏班。
“风搅雪”,是指那时代草台野戏班的唱戏方式,也就是既唱大戏,也唱秧歌小调。大戏见功夫,有规模,但规矩也大;秧歌小调却能即兴发挥。小戏班为了谋生,也就大戏秧歌一齐来,台下喜欢什么唱什么。当时祁太平一带流行的秧歌,已自成体系,有了自创的简单剧目。剧目虽简单,却因采自乡民身边,又以男女私情居多,所以流行甚劲。小戏班当然要抢着“风搅雪”。
但就是像温雨田这样规矩的后生,也知道“风搅雪”唱到夜里,会搅出什么来:冒几句yín词làng语,那还是好的!
所以雨田断定,既然只有“风搅雪”,夫人大概不会来看戏了。他在会上转了一圈,见木炭很便宜,便要了两推车,押了回来。
姚夫人见他买回木炭来,没问两句呢,竟掉下眼泪来。雨田猜不出又怎么了,夫人才说:“你刚来那年,为买木炭,都把你冻病了!你忘了?”
雨田连忙说:“那是我不会办事,不用提它了。”
但他心里明白,夫人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去添了盆木炭火,她不让他走。可他今天买木炭,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
打发走卖炭的,夫人就问他:“他们写回谁家的戏?”
雨田就说:“没写回正经戏班,只叫来一个‘风搅雪’的野班子。”
夫人竟说:“‘风搅雪’,也有它热闹的地界。一年多没看戏了,不拘什么吧,咱们去图个热闹。今晚的戏报贴出来了吧?有几出什么戏?”
“戏报上写的是,一出武秧歌《翠屏山》,一出大戏《白蛇传》。可这种野班子,它给你按戏报唱?还不知搅到哪呢!”
夫人毅然说:“不拘什么,咱们都去!后晌就套辆车去,先赶会,后看戏。”
夫人对“风搅雪”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这叫雨田很害怕。以前,夫人在外头面儿上那是极其谨慎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夫人要真看“风搅雪”,那是一定要他陪到底的。在家与她同桌吃饭,在戏场同她一道“风搅雪”,那岂不是将他们之间的私情全公开了?她这样不管不顾,是一时赌气,还是真想走这一步?
雨田不敢深想了。夫人对他是有恩的。他不能毁了夫人。但靠他是拦挡不住的。他一着急,才想到一个人:小水莲。
他就赶紧把后晌要去赶会看戏的消息,先告诉了水莲。水莲一听,当然很高兴,蹦跳着跑回去挑选衣饰去了。
好一阵,夫人也没叫他去。说明夫人是同意带水莲去的。雨田这才松了口气。带水莲去,就不会很看“风搅雪”了。
后晌出门时,一辆马车上还真坐满了,姚夫人,水莲,还有兰妮抱了小复生,另外还拉了几
条看戏坐的板凳。夫人还叫雨田也挤上来,他哪能去挤!
但到了会上,姚夫人却一定要雨田陪了她们逛。雨田说,他先搬了板凳,到戏场占个好地界。夫人不让,说没个爷们跟着,你也放心!他也只好陪了逛。
夫人就自始至终托了他的肩头,大方地在人流里挤来挤去。雨田心里不安之极!幸好在庙会那种氛围里,也没人很注意。连跟着的水莲、兰妮也不在意。
等入夜进入戏场,夫人叫水莲挨她坐一边,另一边就叫雨田挨住坐,兰妮挨水莲坐那头。雨田有些为难,夫人却是不容分说。他看戏场里的气氛,似乎更宽容,谁也不管谁,才踏实了一些。
开场武戏也只是乱,不见好功夫,倒见台上的尘土升腾着,向台下飞扬。戏场里似乎也没几人在看戏,一片嘈杂。所以等武戏收场时,水莲和兰妮都在打盹了。复生也早在夫人怀中睡去。
雨田就说:“二娘,这戏没看头,我们也该回去了。看她们东倒西歪的,来受罪呀?”
姚夫人却说:“叫她们坐车回吧,咱们看,正经戏还没开呢。”
说时,她就摇醒水莲,叫醒兰妮,jiāo待她抱好复生,坐车回村去。并jiāo待车马也不用再来了,小心关好门户。她有雨田伺候呢,散了戏,雇乘小轿就得了。雨田也只好送她们去坐车,向车倌做了jiāo待。
回来刚挨夫人坐下,就觉她的脚伸过来,勾住了他的腿。
重新开戏后夜已深,大戏也没正经唱,就“风搅雪”了。雨田真还没亲历过这场面,始终觉得不自在。看到要命处,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可夫人却似一团烈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听任野地的风chuī旺她。没等散戏,她就拉了雨田,挤出戏场。也不雇车轿,只是紧握着雨田的手,放肆地疯说着,走进了旷野。
旷野里疯狂的夫人,真叫雨田害怕了。
正是这一夜,使温雨田下了一个决心。
半年后,他真的跟了一支驼队,不辞而别,走了口外。这是他半年来暗中努力的结果。利用进城采买办事的机会,他找到了父亲的一位旧友,托人家作保,在口外谋得一学徒之差。
姚夫人在确信雨田不再回来后,几乎疯了。奇怪的是,没有多久,她似乎就安静下来。而且,这一次她是重新回到以往那种苦守的日子,只等待男人下班归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