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一个和尚?”
汝梅又直着眼,不说话了。
三爷就说:“梅梅,看看你,又犯傻了!老这样,我怎么带你出门?”
汝梅才说:“我在凤山碰见一个人。”
“谁?”
“洋画上画的那个人。” “洋画?”
“给她画了一张洋画,也给我画了一张洋画。”
三爷听明白是谁了,可他也几乎给吓傻了:新逝的老夫人?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镇静下来,说:“梅梅,你怎么净爱这样胡思乱想?他们说你碰见的是一个和尚……”
汝梅直着眼说:“她不是和尚,和尚就是她。剃了头发,一身法衣,走路轻盈,远看像和尚,近看就是她……”
“梅梅,你还认得我吧?”
“爹,你不信,亲自去一趟!以前天天见她,我能认不得她?”
“梅梅,梅梅……”
“爹,连你也不信我?”
“信你,信你!” 三爷极力安抚住汝梅,并故作神秘状,好像要与她一道共享秘密,结成同谋,先不向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一招,似乎还叫汝梅满意。
但三爷心里,却是惊涛汹涌!
真会是她?
她真还活着?
她的丧事,那场浩大豪华的丧事,他是自始至终都参与操办了。她怎么可能没有死?她入殓时,他还没有赶回来,未见她的遗容。但别人见了!
三爷不是糊涂人。他疼汝梅,也不会轻信她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他心起惊涛,那是有更深的缘由。身在康家,他对老夫人的频频亡故,已是早有些影影绰绰的疑虑。但那关乎老太爷的尊严,他尽量不去想那种事。
六爷的生母去世时,三爷已近而立之年。他冷眼看去,已觉有几分突然。待将杜氏续来做老
夫人,三爷便更生疑惑了。杜氏那时一半京味,一半洋气,正风靡太谷。老太爷就赶得那么巧,正好丧妇?
不过,三爷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偏心的猜疑,因为他也是激赏杜氏的!杜氏风头最劲的时候,三爷曾邀了几位友人,往杜家拜访过。那一次,杜氏也出来了,与他们谈笑风生,真是明丽芳香之极。他哪里料到,父亲居然把杜氏娶了回来!这真是太叫他意外,也太叫他伤心。
那时,他早有妻小,按家规他根本不可能娶杜氏的。但居然是父亲把杜氏娶回来,三爷还是太难接受!所以,他生疑惑,也许是偏心使然,妒意使然吧。
杜氏初进康家那几年,三爷远走口外,将这一切深埋心底,永远不想动它了。世间除了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可是,去年冬天带汝梅下江南时,汝梅说了她在凤山的奇遇,三爷当下就震惊了:他的猜疑原来也不谬?前头那位老夫人,难道真是明亡暗废?可那样浩浩dàngdàng发丧了,怎么活下来,又怎么藏到山中的尼姑庵?尊贵为老夫人,就那样听任摆布?他无法细想,只是告诫汝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什么都想知道。大户人家,宅院太深了,不要什么都想知道。
他当然疑心过汝梅的奇遇。她自小就爱疯跑,也爱发奇想。可她与老太爷老夫人无冤无仇,不会有什么偏心。童言无忌,童眼也无忌!
但那一次汝梅的奇遇,三爷只是惊异,却不想去触动。那一位老夫人故去已经多年,也无法去触动。这是去触动老太爷,三爷他怎么敢!
这一次,汝梅居然又撞上了杜氏……这个梅梅,她操了这份心,探到了更可怕的隐秘,没有把她吓死!可他依然不能去触动吧,决不能去触动。
老太爷已经把半个家jiāo给了他。
但她真没有死吗?
真没有死,又能怎样?
忍了几天,三爷还是无法放下这件事,无法放下这个杜氏。在想了又想之后,他决定去做一件事: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凤山暗访一次那座尼姑庵,验证一下汝梅所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也只做这一件事,只走这一步。不管验证的结果是真是假,他都到此为止了。他与杜氏也没有一点情分,犯不着为了她,去触动老太爷最要命的地界。
这件事,他也可以不做,只是按捺不下。
毕竟是杜氏,一个深藏在他心底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下场太凄惨的女人。
但做这件事,还是太难了。
派谁去呢?这个出面暗访尼姑庵的人,不能露出一丝与他有关的痕迹。一旦露出,必为老太爷所察,那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与老太爷周旋!
三爷想了许多方案,都觉不妥。在太谷,他可托靠的人,都是康家的熟人,老太爷的熟人。
他没有自成体系的心腹,他哪想过要与老太爷周旋?口外倒有他自己的知jiāo,可将那些人召来,也是太显眼了。
他终日这样忧愁,从小就时刻跟着伺候他的一个家仆见了,知道主家有了大的犯难事,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三爷,遇什么难处了?”
三爷扫了他一眼,顺嘴就说:“我有什么难处?京津刚叫人放心,我在家歇两天吧,有什么难处!”
刚这样说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来:这件事也许该jiāo给这个人去办?这个叫宋永义的家仆,从小就跟了他,跑口外、下江南也跟着,常为他办事。他对永义,也一向当心腹使唤。如果连这个人也不能托靠,那他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样一想,三爷就断然决定:将这件事jiāo永义去办。办成,那当然好;办不成,甚至将自己败露出来,那也认了:半辈子了,连身边这个心腹也为不下,倒霉也活该了!
于是,他瞅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先对永义说:“你能瞅出我有心事,也算没白疼你!”
永义就跪了说:“也许我不该多嘴!”
三爷先叫他起来,才说:“永义,我是有一件事想叫你去办。事情也不难办,只是,除了你我,谁也不能叫知道。连你三娘,老太爷,也一样。”
永义说:“我知道了。”
三爷还想叮咛,一想,罢了,就jiāo待了要办的事:找个可靠、又与他康三爷不相gān的人,最好是个老妇人,叫她去给凤山一座尼姑庵,捐一笔香火钱;然后打听清庵里有几位女尼,什么模样。
永义听了,就说:“这事好办。”
三爷想问问他派谁去,也作罢了,只说了句:“小心去办吧。”
在此后的几天里,三爷见了永义也没多问。但心里却不平静:他这是正式跟老太爷周旋开了。也许,老太爷会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下马威?
五天后,永义给他回了话:“三爷jiāo待的事,已办妥。跑了两趟,香火钱才捐上,进去拜了佛。庵里只有一位法号叫月地的女尼,四十多岁,面容甚清俊,只是瘸腿。”
三爷极力平静地问了一句:“就一位女尼?”
永义说:“听说原来是两位。那一位法号名雪地,十天前云游外地名寺走了。”
“十天前?那位雪地什么模样,问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