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哄你做甚!我好像正在变傻,除了止不住的瞌睡,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编了故事哄你!”
奶妈说:“你真是太高贵了,太要脸面了,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咳,她怎么能说清呢。
她终于病倒了。康笏南为她请了名医,不停地服名贵的药物,依然不见效。医家也说,她是心神焦虑所致,不大要紧,放宽心,慢慢调养就是了。她正在变傻,哪里还有焦虑?怎么忽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了?
她终于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六爷,撒手而去。她的死,似乎没有痛苦,嗜睡几日,没有醒来,就走了。但奶妈坚持说,老夫人是深藏了太大的痛苦,一字不说,走了。她太高贵了,太要qiáng了。她死后不到一年,老太爷果然就娶回了那个杜家女子。不是这个女人bī死老夫人,又能是谁?
老夫人死后有几年,魂灵不散,就是因为生前深藏了太大的痛苦,吐不尽!
可母亲的魂灵,为什么不去相扰这位替代了她的女人?
六爷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母亲的死,是同这位继母有关,可bī她死的,与其说是继母,不如说是父亲!
bī死母亲的,原来是父亲?六爷不敢深想了。
6
孙北溟来见康笏南时,发现几日之间,老东台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jīng神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看来,康老东家是真要出巡了。孙北溟知道,这已无可阻拦。他自己,实在是不便随行。今年时已过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汇的上谕非但未解除,更一再重申。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老号?
所以,见面之后,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老东台,我今天来,是有件事,特意来告你。邱泰基这个混账东西,从西安回来,只顾了闯祸,倒把一件正经事给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来,哆哆嗦嗦给我说了。”
“什么事呀,把他吓成这样?这个邱掌柜,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这才熬煎了几天,老太爷倒心疼起他来了?”
“他还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还天天捆着他?”
“我也没问。昨天他到柜上来,他女人没有跟着。”
“那他忘了一件什么事?”
“他说,临下班前,跟老陕那边的藩台端方大人吃过一席饭。端大人叫给你老人家捎个话,说他抽空要来太谷一趟,专门来府上拜访你。”
“说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我也这样问邱泰基,他说端方大人没有说定,可一定要来的。我又问,托你带信帖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那不过是一句应酬的话吧?邱掌柜说,不是应酬话,还问了康庄离太谷城池多远。”
“这位端方他是想来。他来,不是稀罕我这个乡间财主,是想着我收藏的金石。他这个人,风雅豪慡,好jiāo结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总要想方设法,夺人所爱。他想来,就来吧。来了,也见不上我的好东西。这个邱掌柜,才去西安几天,就跟端方混到一处了!”
“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账呢!”
“不管他了,还是先说端方吧。南朝梁刻《瘗鹤铭》,那是大字神品。huáng山谷、苏东坡均称大字无过《瘗鹤铭》。字为正书,意合篆分,结字宽舒,点画飞动,书风清高闲雅之至,似神仙之迹。孙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也要说没听说过,想叫我得意,对不对?”
“我真是没有听说过,老东台。”
“《瘗鹤铭》刻在镇江焦山崖石之上,后来崩坠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镇江知府陈鹏年才募工捞出,成为一时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体,存九十余字。可惜,铭立千余年,没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砻,锋颖全秃。近闻湖南道州何家,珍藏有《旧拓瘗鹤铭未出水本》,字体磨损尚轻,可得见原来书刻的真相,甚是宝贵。这个‘未出水本’,听说已被端方盯住了。咱们看吧,这一帖珍贵无比的‘未出水本’旧拓,迟早要归于端方所有。”
“老东台,听你说得这样宝贵,那我们何不与他端某人一争呢?”
“谁去给我争?”
“湖南的长沙、常德,都有我们天成元的庄口。”
“凭那些小掌柜,能争过端方?要争,除非我出面。”
“长沙、常德的老帮,还是颇有心计的。就任他们去争一争。”
“罢了,罢了。端方这个人,为争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们能置人死地?”
“端方他要收买这样宝贵的碑拓,说不定还得寻我们票庄借钱呢。”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那我给各庄口招呼一声,不能随意借给他钱。再给汉口的陈亦卿老帮说一声,叫他留意这个碑拓。陈掌柜说不定能给你争回来。”
“陈掌柜他要能争回来,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误了生意,更不能置人死地,夺人所爱,坏了咱们的名声。过不了多少时候,我就到汉口了,我亲口给他jiāo待。这次出巡,就先到汉口。孙掌柜,你陪我下江南还是不陪,拿定主意没有?”
“老东台,我能随行,那是荣耀,还拿什么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说一声,叫他们去问问端方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来太谷?要不,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倒走了,不美吧?人家毕竟是朝廷的大员。”
“端方,不用等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就听你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从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汉口?”
“对,出山西,过河南,直奔汉口。票庄,茶庄,汉口都是大庄口。汉口完了事,咱们就沿江东下,去趟上海。”
“那就听你的,直下汉口。京师的戴膺老帮,听说老东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弯到京城,再往别的码头。戴老帮说,京师局势正微妙,该先进京一走。那对统领天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汇,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我帮生意几成死局。老太爷先去京师,也好谋个对策。”
“这次不去京师了。一到京师,一准还是哪儿也不叫我去。”
“老东台,说到京师,我又想起两件巧合的事。”
“什么巧合的事?又是编了故事,阻拦我吧?”
“这两件事,都是柜上的生意,与出巡无涉。四五日前,济南庄口来电报,说一位道员卸任归乡,想将十万两银子存入咱们的天成元。言明不要利息,只求在安徽故里,每年取出一万两,分十年取清。因为山东教案迭起,拳民日众,局面莫测,我已叫济南庄口赶紧收缩生意。所以,他们来电问,这十万两银子,收存不收存?”
“你是大掌柜,我管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