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_成一【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成一

  称其为康庄了,磨头就更加湮没不闻。

  康氏家族当然很为此自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一种演进。但康家德新堂的当家人康笏南,总觉这有些霸道,至少是于这方风水,不够恭敬。

  德新堂,其实也就是康笏南他自己家室的堂号。那时代晋地的富商大户,很喜欢这样一种风雅,有子弟长成、娶妻、立家,就要赐一个高雅的堂号给他,就像给他们的商号,都要起一个吉利的字号名一样。“德新”二字,据说取自于《易经大传》中“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一句。康笏南顶起德新堂这个堂号,已经五六十年。五六十年前,在他刚刚成人的时候,磨头似乎就没有多少人那样叫了。但康笏南与外人jiāo往,无论是官场人物,还是商界同侪,一直都坚持自称:磨头康笏南。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对磨头保持一份敬畏。

  康氏家族的庭院房宇,堂堂皇皇地占去了康庄的一大半,其中的大头,也是德新堂。德新堂的那座超大宅第,是三百六十来间房舍散漫而成。但在这样的大宅院第,也只是有一座不高的门楼,三四座更局促的更楼、眺楼,别的,都是比乡邻高不了多少的房舍,再没有一座压人的高楼。那似乎也是康家留给磨头的一份厚道。

  德新堂的正门门楼不高,也不华丽,圆碹的大门上,卧了更矮的一层楼,只不过是一点象征。门dòng倒是很宽绰,出入车马轿辇,不会受制。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上,漆了一副红地金字的对联,每边只三个字:

  德不孤

  必有邻

  没有横额,更没有在一般大户人家门头常见的“大夫第”、“武游击”一类的匾额。门朝南开,门前也开阔,远处的凤凰山逶迤可见。

  进入正门,倒有一座很高大的假山挡着。这假山的造势,像是移来一截悬崖峭壁。上面平坦,还点缀了一间小小的凉亭,旁有曲折的石阶,可以拾级而上。前面却是陡峭异常,越往下,越往里凹陷,直到凹成一个山dòng。

  绕过这座奇兀的假山,是个小花园似的院落,由一圈游廊围着。东西两厢,各有一个月亮门。正北,是德新堂的仪门,俗称二门。重要宾客,即在此下车下马。

  光绪二十五年五月初九,德新堂各房的大小爷们,差不多全聚集到了假山后、仪门前。他们显然是等候着迎接重要的客人。

  德新堂子一辈的六位老爷,正有两位不在家。一位是三爷康重光,他正在口外的归化城巡视商号,走了快一年了。chūn天,曾经跟了归化的驼队,往外蒙的前营乌里雅苏塔跑了一趟。说是还要往库仑至恰克图这条商路上跑一回,所以还没有归期。另一位是五爷康重尧,chūn末时节才携了五娘,到天津码头游历去了。

  在家的四位都到了。因为大管家老夏向他们传老太爷的话时,说老太爷也要亲自去迎客,各位是必须到的。还说,老太爷今天要穿官场的补服,顶有功名的老爷,自然也不能穿常服出来。这就把气氛弄得有些不同寻常。

  到底是谁要来呢?

  老夏没有说。老爷们也没有问。他们只是穿戴整齐,默默地出来了。

  大老爷康重元,幼小时患过耳疾,没治好,失聪了。他不是天生聋哑,失聪后仍会说话,所以给他捐个官还是可以的,但大老爷他一直摇头不要。他耳聋以后就喜欢习《易》,研习了三四十年了,可能把什么都看透了。今天大老爷出来,还是平常打扮,一脸的沉静。

  二爷康重先,小时身体也不成,软差得很。康笏南就叫他跟了护院的武师,练习形意拳。本来是为了叫他健身qiáng体,不想他倒迷上了形意拳武艺,对读书、习商都生不出兴趣了。如今在太谷的武林中,二爷也是位有些名气的拳师。给他捐官,就捐了个五品军功。他对官家武将穿的这套行头,觉得非常拘束,好像给废了武功似的,一直硬僵僵地站在那里。

  四爷康重允,特别性善心慈,他就习了医,常常给乡人施医送药。他捐有一个布政司理问的虚衔,所以也穿戴了自己的官服官帽,静静地候在那里。

  六爷康重龙最年轻,他已是通过了院试的生员,正备考明年的乡试。不要说德新堂了,就是整个磨头康氏,入清以来也还没有一位正途取得功名的人。六爷很想在明年的秋闱,先博得一个正经的举人回来。他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人来打扰,露出了满脸的不高兴。

  除了这四位老爷,出来等着迎接客人的,还有康氏家馆的塾师何开生老爷和在德新堂护院的拳师包师傅,当然还有管家老夏,以及跟随着伺候老爷们的一gān家仆。老爷们都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言声。仆人们的走动更是轻声静气,这就把气氛弄得更异常了。

  到底是谁要来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问,直到盛装的康笏南出来,也和大家一样,站在了假山后、仪门前,他们才真正起了疑问。

  康笏南捐纳的官衔,是花翎四品衔补用道。他今天着这样一身官服出来,那一定是迎接官场大员。迎接官场大员,至少应该到村口远迎的。可老太爷盛装出来,却也站到这里不动了。 大家都看出来了,老太爷今天的脸色很严峻,好像是生了气。

  那是生谁的气呢?就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官场客人了,怎么还能这样一脸怒气?是生即将到来的这位官员的气吗?那为什么还要请他来?这都不像是老太爷一向的做派。

  一直贴身伺候康笏南的老亭,搬来一把椅子,请他暂坐。他坚决不坐。

  那气氛就更可怕了。

  幸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明丽的阳光照到假山上,把那一份奇峻似乎也柔化了。从假山顶悬垂下来的枝枝蔓蔓,挂碧滴翠;山脚下的一池荷花,不但挤满了亭亭硕叶,三五朵新蕾也挺拔而出。天空明净、高远。

  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终于有个仆人从假山前跑过来了。没等他开口禀报,老夏就急忙问:

  “来了吗?”

  “来了,来了,车马已进村了。”

  坐的是车马,不是大轿,那会是何等大员?或许是什么大员的微服私访?只是,这时的康笏南依然是一脸的怒气,而且那怒气似乎比刚才更甚了。大家越发猜不出将要发生什么事。

  盛装又盛怒的康笏南,移动到靠近仪门的地方,垂手站定了。老夏招呼何举人,挨康笏南站过去。之后,大老爷、二爷、四爷、六爷就依次跟过去,站定了。最后是包师傅、老夏、老亭。一字排下来的这个迎宾队列,场面不小,只是静默得叫人害怕。

  大门外,很快就传来了车马声,威风的车马声。

  车马停了,没有进大门。

  除了康笏南,大概所有迎宾的人,这时都一齐盯住了假山:到底是谁要来呢?

  先传来了太单薄的脚步声,不是前呼后拥,脚步杂沓,是孤孤单单的,仿佛就一个人。连个仆人也不带?

  就是一个人,一个穿了常服的太普通的人,出现在假山一侧。如此隆重迎接的,就是他吗?大家还没有把这个太普通的来客看清,忽然就见老太爷躬了身,拱起手,用十分嘹亮的嗓音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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