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chuáng,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huáng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233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234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地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
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激喘着,久久仁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的初晴的晚霞,可现在却是满面尘灰无jīng打彩,风chuī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恶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满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得有花也没有描。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地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悻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缝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