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95)

2019-03-10  作者|标签:史铁生

  接下来,在长诗中断的地方,诗人一丝不差地又梦见了那个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贵的那个小本子,被人撕开贴到了墙上……他挣脱出人群,低着头跟在临时革命委员会负责人的身后走,一路上翻着书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儿找到那些初恋的书信,那些牵魂动命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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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奈的诗人,回到长诗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断的地方把它结束,在L快乐的地方和诗人满意的地方,把它结束。但是,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们,却没有忘记带回了长诗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恶梦。

  现实在梦想中流行,一如梦想在现实中传诵。

  她们都对他说:“你到底最爱谁?”每一个他的情人,都对他说:“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要最爱我。”她们众口一词:“最爱我,或者离开我。否则,你应该已经懂了,我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四壁围住的两个人的自由和平安里,每一个与他相爱的女人都对他这样说。诗人理解她们不同的声音所表达的同一个意思:“你只爱我一个,否则就没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害怕,别人会把我的秘密贴在墙上。”

  L向她们保证: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的。L向她们每一个人发誓: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有那个可怕的夏天。

  但是谁都知道,这保证是没有用的。你若抛弃我,你就会推翻誓言。保证和誓言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而且,就算这保证是可靠的,在你保证不泄露某种秘密的时候你还是自由的吗?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

  L在长诗中断的地方继续逗留很久,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但是他曾对F医生说过,那是他过得最为紧张、小心、惶恐的一段时间。他同1在一起时要瞒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约会的时间到了只好找一个借口告别3和1,还有4和5和6和7……他要写信给她们说我最近很忙很忙,打电话给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会实在是没时间了请千万原谅……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是一个贼、一个小人、说谎者、yīn谋家、流氓、骗子、猥亵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终日的没头苍蝇。

  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dàngdàng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他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性jiāo。”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足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足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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