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娜,我们差点一起死掉。”我说。
“你今年十六岁吗?”她看看我,“那你至少应该比我多活两年。我十八岁了,再苦再苦我也没想过死。以后我会把身世告诉你,很长很长的一段。”
天已近huáng昏,风越发野起来,带着股旷野的腥味,走了半里多路,发觉地上有个压碎的烤土豆,我们异常兴奋,仿佛在迷途中找到了人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又默默地赶了一段,我们几乎不再奢望遇上一个人,仿佛只是为了亮一亮相,让四周熟悉我们,从此敞开怀抱来接纳。就在这时,前头出现一条路,朝甫岔去,不宽,但十分平坦,踩上去,路冻得硬嘟嘟的。跟着路绕过半座山,前面突然有了房屋,有少许砖瓦房。大多是木头垒的房。顶都是尖形的,后来才知那是顺应天时,北方常年积雪,尖顶易于除雪化雪。
炊烟缕缕,不时传来女人叫孩子的长音,看见一个男人挑着水桶匆匆而来,穿着毛朝里的皮袄,走到跟前,他用手背抹抹眼睛,满脸狐疑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四处张望,居然看到一只jī寒号鸟似的拱着脖子。
我真有些喜出望外,原来这儿也有家庭温暖,与别处相似的生活!就像雨普降平原那样,我将要落根的同样是一片活上。我惊异糊涂到如此地步--只要有人就会构成生活,有生活就有大大小小的苦恼和快活。地域割不断生活的相似奥秘,一切均等,不同的只是习惯。我真正安下心,无比坦dàng。对倪娜说:“我很高兴能四海为家。”
她说;“他们能过惯,我们就也能。”
回返途中,天光一下子就黯淡,亏得从地面上泛出白亮亮的光斑。我感觉头有些沉,双腿有些疲软,倪娜让我倚着她,并用手托住我的后腰:“小姑娘,你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们磕磕绊绊地行走在冷风中,皮肤好像又脆又硬,变成了薄薄的壳。突然,对面she来一道电光以及一个bī人的喊声:
“谁?站下!”
电光无礼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啪一下暗了。那人说道:
“倪娜呀倪娜,都像你那样,我就得上吊!”
“要出人命了!”倪娜咯咯地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吗?真是忘掉讲一声了。”
知青头从暗头里闪出,那副镜片有点反光,幽幽的很是叵测。他温存地在前面照明,一边关照道:“小心,这儿有个坎。”倪娜不断地答应着,仿佛默认了他对她的亲呢。
知青头滔滔不绝,说是林区有三宝:人参、貂皮、飞龙鸟。又许诺说夏天一定打几只让她尝尝鲜。他大概忘掉自己的近视早bào露在众人面前,大大chuī了一通自己的枪法。
“真有趣!”倪娜说。
十个男人中至少有九个喜欢chuī自己的见识,知青头居然在这一点上非常合群:“稀奇的事可讲三天三夜。说有个人冬夜里在外头赶路,擦擦鼻涕,只听砰一声响,有个什么硬物砸疼脚面,一看,原来是鼻子冻得落下来,你说有没有趣。”
倪娜叫起来,非让他领着去见那人。知青头柔柔地说:“那是寻开心的。不过,这儿冬天是有三大怪:火车没有汽车快,窗户纸贴在外,山上吃水用麻袋。”
倪娜说不信,知青头突然急得说话像打连珠pào,说是这儿冬天河面冰冻九尺,连装甲车都能在河上开着抄近路;当地风又紧又密,窗缝纸贴在内仍会钻风;山上井冻住了,只能用麻袋装回冰块来化水。
远远的看见我们的帐篷,门开了半尺多宽,有人哗地倒出半盆水。知青头连声喊糟糕,说水倒在外旋即就结冰,踩上去就打滑。他像个卫士一般寸步不离倪娜,哈着腰找那打滑处,亮光移来移去,好不繁忙。
“小倪,你慢一点,慢——”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电筒飞出去一路滚向前,神枪手的称号也弃置一边:扑在那儿抓瞎似的到处寻眼镜。倪娜赶紧蹲下去帮他找回眼镜,还伸手拉他,我看见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半天才松开。
我们两个进了帐篷,我往铺上坐,想着知青头的láng狈相,就解气地说:"真好笑!"
倪娜严肃地说:“我看不出哪点好笑!”然后也闷闷不乐地坐下。至少十分钟才开口说,“你好点了吗?让我摸摸发烧吗?”
我躲开她的手,那手与知青头握过,我神经兮兮地怕知青头的手气会间接地按在我额上。我小声说:“我看见他拉你的手。”
“他摔倒了,需要我扶一把,”倪娜的脸红红紫紫的一片,“难道你没看见吗?”
“可他是个男的,况且你不拉他也能爬起的。我觉得他巴不得你对他好。”
“你真让我难堪。”她双眼厉害地盯得我不自在,“女孩让人瞧不起就因为小心眼存得太多!男的就不该受尊重?不能当哥哥或者弟弟那么对待?!”
她是我头一个遇见的那种心宽宽的女孩,有主见,却没有心计,不会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而是很明朗地luǒ露心地,想的比美妹要làng漫十倍!我喜欢她那磊落的口吻。可心里接受不了那一说:太不谨慎了,弄得知青头差点要以未婚夫自居,她都听之任之;等人家将她团团围住,那就为时过晚!我把这意思一说,她gān脆更占起上风来:
“假如真有人有办法围住我,我就不突围,高高兴兴投降。”她说,“我不怕,我能把握自己。”
我担心横亘在眼前的差异会影响友谊。女孩子间是容易谈崩的,甚至好端端的朋友变为冤家对头。我不喜欢那种对恨对爱随随便便换来换去的人,我想忠实待人,是那种掏出心的好。即使她冷淡我,我仍爱她,捧着她,因为要命的好感已经笼罩我,喜欢她和喜欢自己已经难解难分。
十六岁时的一片痴情总想贡献给什么人。没给郑闯,因为一上车我们的缘分就浅了。我惊奇,我们宛如一对陌生人,只由着那些小秘密牵住,那像红线,细微得若有若无。我渴望的是个知心朋友,一个亲同手足的人,好像并不是情人。我准备去牺牲,用以换取倪娜的真挚感情。我真的愿意去为她受伤吃苦。哪怕她再用手摸我的额头都在所不借。
“倪娜,我十分难受。”我说。
那个大度的女孩真腾出手摸摸我的额。这回我根本没想到该死的知青头,她的手能净化一切杂念。她说;“要命,你在发烧!”
我看清她好看的眉优雅地往下弯弯着。霎间,她像被气làng推出老远,我想扑出去追赶却坠了下去。只听到她急切的声音:靠着我,靠紧点。可我停不住,仿佛一只劳碌的陀螺在疯狂地旋转,旋转……
我就此一蹶不振。头昏、呕吐,不思茶饭。贮木场的医生来过两回,扎了一针,扔下点药,末了还摊摊手,说行医至今未见过这等怪病。
隔了一天,我吐得更凶,全是些绿色的胆汁,肚里竟装着这些玩意,真使我羞愧。一帐篷人坐在一块参加集训,我时不时奔出去大吐一通;知青头见这情势,便通知我不必参加集训。这其实是罚我陷进孤独的泥潭,漫长的白天,我可做的就是躺在chuáng上,眼睁睁地望那蝙蝠色的篷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