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shòu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qiáng,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一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shòu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

  “另请高明!”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恋爱人的一片赤诚。怕得qiáng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一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shòu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一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一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一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你的继父很凶恶吗?”

  “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闹翻了?”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一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恨那个伪君子。”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一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一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làng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一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qiáng。

  “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我说,“我保证gān得很出色。”

  万林qiáng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我从不改变主意。”

  “如果错了呢?”我bī问道。

  “将错就错。”他冷峻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已无一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qiáng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gān一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一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一个能gān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gān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一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一头有个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一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一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手jiāo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一闪一闪。快乐和自豪一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她就那么坐到huáng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一个男人同骑一匹huáng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huáng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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