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坐在那儿膝盖碰膝盖,文文静静的,她的呼吸总很轻缓,没大起伏,给人安详坦然的感觉。我产生虚幻的念头,仿佛她并没经历过激dàng的新婚之夜,只是像一只孤岛在避风的屋檐下栖息。
我们嚼着牛奶糖,噢到空气中的奶腥味,心里充满相聚的喜悦,那是种悠长连绵的情愫,好长时间我们相对无言。
不一会儿,瓦西里英气勃勃地在我们窗前晃过,热情地打着尖长的唿哨。然后扛着铁锹,在马棚与女宿舍之间铲出一条无雪的路。
“让老婆回娘家好走些。”他乐呵呵地喊道,中气十足,仿佛肺那儿鼓鼓囊囊。不吐出些什么非挣破不可。
钱小曼忽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喂,倪娜,他不叫你新娘倒叫你老婆。叫老婆多难听呀,像是huáng脸的丑女人。”
吴国斌一跃而起:“嫁给东北佬就是失策,他们把结婚女人叫老娘们,特别歧视。”
倪娜淡淡一笑:“那是老法。瓦西里不是那种人,我信任他。”
我送她到门口,怅怅地问:“你真有把握?”
“我跟他都是孤儿了。”她伤感中带了点充实,“孤儿就得同命相怜!”
人出自母胎,起初是游来游去类似鱼状的胚囊,是自由透明的骄子,发育膨大成胎儿,一旦离开了子宫便有了不同的遭际。恰如深固的根蒂迸发奇异缤纷的异彩,遭际神秘地潜伏在暗处,把守各个要道。
倪娜别无他路,小鹿般驯服地沿着新辟的小路走向自己的归宿。小路无雪,黑泥地沉着生硬,表面布满疤痕伤残。她身姿炯娜动人,收拢肩,忽而成了遥远的飘飘欲仙的轮廓。
人生如涨cháo落cháo,倒霉透顶过后,吉星会稍开笑颜。那是个夜晚,我正蹲在那儿填柴,迸出的一颗大火星溅在手背上,当即烧出个发焦的印记。这时,恰巧万林qiáng从背后经过。
“怎么了?”他冷冷地站下。
“没什么!”我没回头。
“瞎胡闹!”他严厉地说,“为什么不戴手套!除了火星还有木刺,想当钢筋铁骨的女英雄?”
他就在我身后怒吼、咆哮、教训人,但是凶恶中透出种发cháo的涩味,让那个gān瘪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心酸,她妥协地转过脸来,善意地看着那个男子,也由着他静静地注视她。末了,他开口了,“想说些什么?幄,对了,喜欢谈开朗的话题。”
“就一句话,想上采伐点gān真正的林业活。”
“说到底,你还是太làng漫可爱。山上又冷又苦,吴国斌多次要求gān后勤,瞄上了你攀比。”
“帮帮忙,答应由她换我。”
万林qiáng扶了扶帽檐,说:“又是一个违心的决定!好吧,明早上山,现在先去找些药水涂一涂伤口。”
“没那么娇气。”我笑吟吟地顶撞道。只有对这个人说话我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仿佛那是一堵有弹性的厚墙。
他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你喜欢美化自己,涂脂抹粉。”
当晚我就跟吴国斌移jiāo了工作,我跟倪娜搭档,也做检尺工。她心情愉快地说道:“检尺太简单了,拖拉机拉下原条——整根的树,你量一量长度,估算直径,再乘出立方。一天累计下来就是连队的伐木量。”
她把帐簿递我,又殷勤地塞我一支秃头铅笔:“你那么灵,半小时就学会了。”
她从未那么热情周到过,因此总让我感觉是钻入她的圈套。第二天上了采伐点,才知那儿并无诗情画意。
偌大的一片雪原上一边高堆着杂乱的枝桠,拉拉杈杈荆棘一般刺探出bī人的荒凉气息;另一边不断有拖拉机巍颤颤地拉来原条,横七竖八卸在那里。有人用利斧砍落枝桠,再用油锯锯成八米四米或六米长的原木;有人拖着杠棒铁钩眶嘟哐啷铁镣一般响着走来,扛着原木归上楞头。那头远远的有个装着烟囱的绞盘机房,粗粗的钢丝像蟒蛇一直拖到装车的楞头上。整个楞场充斥着各种喧嚣,油锯的、绞盘机的、斧凿的、拖拉机的,最令人恐惧的是钢丝绳嗖嗖地抽搐着,忽而呼啸着升腾半天高,忽而巨鞭般抽打落地。
“小心!小心!”
倪娜千遍万遍地唤,我们通话必须像半聋人那么吊高嗓子。辛苦万分。楞场上风很大,笔象画跟硬僵僵的树权那么难看,手指关节仿佛老得不活络了。我最大的收获是目睹了郑闯抬木头。
四个男生喊着号子蹒珊而去,肩上压着往下坠的抬杠,粗硕的原木忽悠悠颤动,深红的松树皮鳞状地奓着。被抬木人的腿部擦得沙沙乱响。郑闯是四个人中体质最单薄的,没长好的骨架嫩嫩的,却gān起成年男人的活计。走了一程,只见他一肩下塌用两手抬杠,像要掀动什么。人是彻底无法挺拔,凹胸凸肚,蒸熟那般软疲。幸亏我没与他照面,我不敢照面,只敢看他的腿。那中间顶细的,膝盖弯曲如弓的那两条腿便是他的,他的棉鞋又大又歪,扁扁的如夸张的鸭掌。
每日我总在楞场上寻那两只歪棉鞋以及两条弯曲打颤的腿,心头每每抖动着说不出的怜悯,甚至轻轻地呜咽起来,像伤了肺,喉咙里涌动浓重的血腥味。我呕心沥血地痛苦,期望自己长出个浑圆的肩去替代他,解救他。
知青抬木头的号子全是即兴创作的,打头的喊一句,大家就“嗨嗨”应一句,目的在于步伐一致。接近晌午时,号子就丰盛起来:
大米饭咪,嗨嗨!
来四碗哪,嗨嗨!
红烧肉呀,嗨嗨!
来八块呵,嗨嗨!
抬木哥们,嗨嗨!
胸贴背呐,嗨嗨!
人置身野地或许会沾染几分野气,中午一餐,人人都有了无比大的食量。我们点起一堆野火,用细树枝戳住gān粮伸到火舌上去烧烤;馒头被烤出焦huáng色的硬壳,中间却又软又松,所有的蜂窝形小气孔全绽开来;有的带了玉米饼,直烤得金huáng发脆,甜丝丝香喷喷。火上吊个双耳锅,烧着沸水。冬季鲜菜奇缺,中午就只得就水咽gān粮。不过毫不影响食欲,我跟倪娜每人能吃下一斤烤馒头,gān体力活的男生当然更厉害,多得惊人,胃变成个大布袋。
láng吞虎咽完毕,野火堆上已积起纯青的炭火,不再毕剥乱爆。男生们喜爱在此时脱下汗湿的棉衣烘烤,衣服一挨近火就冒出热哄哄的汗酸气;郑闯的衣服热气最稠密,半湿模样,瞧着那湿气,他蹙着眉,仿佛沉思着一个艰难历程。
郑闯上身只穿件薄毛衣,海蓝色稍偏深的一种,有点乡气有点淳朴,勾勒出一个jīng细的腰和凸出的肋骨,只有男人才可能瘦得如此彻底,瘦公羊那般。他的肩却超出我的想象,不怎么窄。很平地撑着,袖子显得短了一截。回想夏天时见到他,我还只注意他的脸,对他的体魄全然不在心上,此刻却那么全面透彻地看清了恋人的立体面。这个新发现使我欣喜万分,感觉自己突然有了女性目光。
每日早出晚归,无意中发现女宿舍里晾开了男式衬衣。惊愕地问起,才知那是通讯员卷毛头的衣物。